剑来 第三百三十七章 拳头太硬,罚酒好喝

作者:烽火戏诸侯书名:剑来更新时间:2021/08/24 01:13字数:6874

  

神人擂鼓式的精髓,就在于两拳之间的罡气牵引,如天空上的日落月升,世人的生老病死,规矩极大,必然而至。

跻身第五境的陈平安,经过藕花福地的牯牛山一战,已经能够做到魂魄分离,一分为三,可惜只能坚持一口气的光阴,不过配合很不讲道理的神人擂鼓式,只要递出一拳就足够,就显得绰绰有余。

一拳击中宦官后,如沙场擂鼓声,瞬间就是十数拳,拳拳到肉,沉闷响起。

魂魄两位陈平安重新归位。

毕竟不是正统练气士,魂魄离体,时间太久,会伤及本元。

反观蟒服宦官的第一次出手,九娘和姚岭之这些人,除了震撼于这位大宦官的修为之高,竟然能够同时阴神出窍,阳神远游,这分明是地仙修为,其实这些姚氏人,还有一层匪夷所思的意味,不是说好了这位大泉守宫槐,是那武学大宗师吗?怎么变成了修道长生的山上神仙?

这位大泉王朝的御马监掌印太监,错算了一招,就是没有想到陈平安身上那件袍子,品相如此之高,竟然硬生生挡住了自己那尊阴神,伸臂剐心的杀手锏,大泉江湖有数位大宗师,就死在这一手上,不会真正出现鲜血淋漓的画面,但是会使得一个人的“心田”干裂,瞬间扯断心脉与所有窍穴的联系,毙命之后,人死如腐朽枯木,有点类似一拳打断长生桥的手段。

宦官被视为武道大宗师,并非什么拙劣的障眼法,故意蒙蔽对手,而是此人拥有一具名副其实的宗师身躯,气血强壮,筋骨坚韧,足以媲美纯粹武夫的六境巅峰。

所以无论是近身搏杀,还是以山上术法对峙、法宝远攻,蟒服宦官两者兼备,故而最不怕与人换命。

但是挨中第二拳后,宦官就意识到不对劲,不是对手的拳罡如何了不得,而是不该躲不掉。

五拳之后,宦官心中了然,大致梳理出了此人这一拳的拳理脉络。

十拳之后,宦官似乎完全放弃了躲避的念头,没有避战。

而是选择了以伤换伤。

在这期间,飞剑初一和十五各自盯上了宦官的阴神和阳神。

一位貌似纯粹武夫、实则练气士的蟒服宦官,一位貌似剑修、其实是纯粹武夫的陈平安。

两人在方寸之地,两臂之间,这场架打得十分粗鄙,相较于二楼隋右边的驭剑迎敌,卢白象和许轻舟之间的刀光森森,客栈门外魏羡更是打得荡气回肠,四周全是流光溢彩的法器,气象万千。

陈平安和大泉宦官的厮杀,除了一个快字,就没有其它,枯燥乏味,却凶险万分。

两桌扈从已经躲到了楼梯口那边,他们深知客栈内这场乱战,他们连插手的资格都没有。

对此唯一闲着的朱敛,没有出手阻拦,连正眼都没有看一下。

姓钟的书生斜靠柜台,望向陈平安。

他云游四方,从未见过能够把一种拳架打得这么……行云流水的纯粹武夫。

既然年纪不大,那么就得走过很远的路,看过很多高山大水才行吧?

杀气,戾气,凶悍之气全无,甚至就连争胜之气都不重。

但气势偏偏还很足。

书生有些好奇,这个年轻人的拳法宗旨,到底是什么。

不过人力有穷尽时,自身体魄所能承载的拳意反扑,本就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路数,对上这个大名鼎鼎的大泉守宫槐李礼,年轻人如果拳法止步于此,哪怕拼着受伤,最后一拳成功“打杀”了李礼,还是不够,远远不够。

纯粹武夫不为世人所重,不被庙堂敬畏,反而不定可以为我所用,可谓意外之喜。”

阴神竟是刹那之间生出三头六臂来,面目全非,也不再是李礼“中年宦官”的模样,而是三位大泉王朝武庙神灵的脸庞,分别是大髯壮汉,文雅儒将,和一位木讷老者,三双手臂,分别持有香火弥漫而成的一对铁锏,双斧和一杆铁枪。

李礼虽然稍稍分心去关注阴神与两把飞剑的“磕碰”,却不妨碍他对陈平安的戒备。

这位享誉桐叶洲中部诸国的大泉守宫槐,虽然失了先手,之后却稳占上风,但是他没有想到那小子挨了这么多拳,太阳穴那边现在还在流血不已,仍像是个没事人一样,受伤极重,比一身拳意更玄妙的那股精神气,不但没有跌入谷底,反而还在上涨?

不过没关系,李礼还是可以钝刀子割肉,慢慢耗去这个年轻人的底子就行了,哪怕年轻人再来一通乱拳,大不了就是暂时失去阴神,可是年轻人的身躯和魂魄,都绝对支撑不住。李礼不是不想速战速决,实在是没有办法一锤定音,寻常七境武夫,或是龙门境修士,早就可以被他宰掉两回了。

卢白象在与许轻舟的交手中,处于劣势。

一来卢白象不比魏羡,是刚刚走出画卷,尚未适应浩然天下的灵气倒灌,二来许轻舟身披金乌经纬甲,若非手中那把狭刀停雪,是太平山已逝元婴地仙的遗物,恐怕卢白象就会毫无还手之力。

只是卢白象胸口和肩头都有可见白骨的刀伤,这位藕花福地魔教的开山鼻祖,依旧神色自若,好像他对于大泉武将许轻舟刀法的兴趣,远远多于战胜此人。

隋右边与草木庵徐桐的捉对厮杀,虽然她是武人出身,却更像是两位练气士之间的较量。

徐桐显然将这名女子当做了剑师,即便棘手,可只要不是温养出本命飞剑的剑修,那就无妨。

门外魏羡那边打得酣畅淋漓。

一身源源不断的雄浑罡气,加上陈平安赠予的甘露甲,至于漏网之鱼带来的一点点小伤,不痛不痒。

双方厮杀,其实都时刻留心宦官李礼与陈平安的胜负。

隋右边率先开口问道:“公子?”

伤痕累累的陈平安只能摇摇头,并未说话。

一口纯粹真气只能始终吊着,不敢转换。

李礼笑问道:“怎么,就这么点伎俩?”

陈平安如果不是身穿金醴,不然一身血腥气,早就让整座客栈都闻得到了。

李礼将手心符箓狠狠“钉入”陈平安心口,金醴只挡住大半,仍有小半渗入心口。

无异于剖心之痛。

额头冷汗,加上脸上的血水,混在一起,沿着年轻人的脸庞,点点滴滴,落在地上。

李礼心中杀机更浓。

李礼就在等陈平安真气竭尽之时,若说身躯伤势疼痛,眼前年轻人可以靠着毅力强行压下,可只要真气涣散,李礼的机会就来了。他等得起,陈平安等不起。所以李礼没有得寸进尺,继续跟陈平安近身厮杀,何况驾驭阴神阳神一同离开气府,并不轻松,如果不是半颗金丹,使得李礼灵气底蕴,远超同境修士,身后那尊阴神,别说是维持住三头六臂的武圣人姿态,掣肘初一、十五两把飞剑,可能早就自行消失,重返李礼真身。

李礼眼角余光瞥了眼蹲在二楼栏杆上的老人。

有些纳闷,为何此人从头到尾都要袖手旁观。

在李礼往武疯子朱敛投去视线之际,陈平安好似抓住稍纵即逝的机会,开始要强行换气。

李礼心中冷笑不已,垂死挣扎,你这次可要赌输了。

阴神一闪而逝,来到陈平安身前,六条胳膊持有五件兵器,一顿乱砸,朝着他当头落下。

李礼则亲自对付两把飞剑,从朱红蟒服上流泻-出无数条雪白灵气,像是张开了一张巨大蛛网,彻底挡住初一十五救援主人的路线,虽然这些雪白蛛丝困不住飞剑,可只要稍稍滞缓速度,李礼就能够出现在飞剑附近,或屈指轻弹,或一挥袖子,击飞两把飞剑。

李礼觉得有些好笑。

这个年轻人,不知死活,原来根本就没有换气,应该是诱骗自己靠近而已,可是有何意义?今夜冒冒失失为姚氏出头是如此,当下抖搂的小机灵,还是如此。大概是年轻人出身太高,又有高手扈从,这辈子一直顺风顺水,所以不知天高地厚。

不过这种背景肯定惊人的对手,既然已经结仇,就应该斩草除根,一旦放虎归山,说不定整个大泉王朝都要有天大麻烦。

比起先前陈平安和李礼的拳拳到肉,现在与阴神的互相捶打,更加惊心动魄。

好在陈平安对此并不陌生,当初在牯牛山,对峙丁婴金身法相,不也是这般山崩地裂的气象?

只是上次陈平安只能硬扛着,并无还手之力,一座牯牛山被丁婴金身打得山头炸碎。

现在陈平安却是在与这“小小”阴神互捶,双方皆是绝不躲避。

法袍金醴已经从障眼法的雪白色,被打出了原形金色。

陈平安十拳神人擂鼓式之后,李礼眼神有些晦暗,不过仍是没有理睬,任由那个年轻人拳拳累加。

三头六臂、武庙圣人姿态的阴神,烟消云散,灵气流溢四方。

而金醴法袍也出现一条条破碎划痕,暂时无法复原,亦是有絮乱灵气散乱开来。

李礼一把扯掉破碎不堪的朱红蟒服,看着那个胸口剧烈起伏的年轻人,双手的手心手背,都已经血肉模糊,竭力睁开双眼,一张鲜血流淌的脸庞,像是只剩下那双清澈的眼眸了。

李礼笑道:“只可惜你是纯粹武夫,这意味着与桐叶洲、玉圭宗没什么关系,不然我还真不敢杀你。”

陈平安闭上一只眼睛,沙哑说道:“你这两具分身不经打,才十七八拳就碎了,比不得丁婴。”

李礼微笑道:“然后?”

陈平安含糊不清道:“然后我只要第三次出拳,可以跟你换命了。你怕不怕?”

李礼报以冷笑,显然不信。

再者他身为大泉守宫槐,金丹半结,怎么可能没有后手,只是代价太大罢了。

代价之大,比他的生死还要大。

两两沉默,片刻之后,李礼突然皱眉,厉色道:“你一个纯粹武夫,为何反其道行之,偷偷摸摸汲取灵气?!”

李礼后退数步,认为此人是故意打开一座座气府大门,任由灵气倒灌,是这小子想要为自己赢得玉石俱焚的机会。

真是失心疯了。

钟姓书生轻轻点头,又摇头。

纯粹武夫以灵气淬炼魂魄,胆识很大,但是危险也大。

那第三拳,是有机会递出去的。

如果李礼掉以轻心,还要再吃个大亏。

年轻人这场架没白打,五境武夫,正是苦苦寻觅一颗英雄胆的时候,这位大泉守宫槐的古怪阴神,刚好是观想三位武庙圣人而成,不过此等观想,是旁门左道,有亵渎神祇之嫌,而且有损武运,是李礼公器私用了,相信大泉朝堂未必有人知晓真相。年轻人与阴神一战,胜而碎之,冥冥之中,三位刘氏王朝的武圣人,便会有感应,将来年轻人如果有机会去往大泉京师,进了那座武庙,相信必有厚报。

但一切的前提是,年轻人和他的古怪扈从们,能够活着离开这座客栈。

他答应可以收拾残局,却不是说要袒护那个年轻人。

宦官李礼环顾四周,走了十数步路,走到一张酒桌旁,拿起酒杯,喝了口酒,轻轻放下酒杯,看了楼梯口那些年轻扈从,其中有一位小侯爷,有一位龙骧将军子弟,其余也算是前程似锦的禁军精锐。

许轻舟这个废物,不但没有拿下那个用刀的,甚至沦为喂招之人还不自知。

草木庵的徐桐还沉浸在一手旁门雷法的狗屁威势之中,自以为胜券在握,却不知那个根本不是剑师的娘们,心中剑意生发,如春草勃勃,对方资质之好,简直就是个剑仙胚子。

至于门外那边,打得倒是热闹,双方你来我往,可也就只是热闹而已。

李礼最后望向妇人和老驼背,没有半点兴趣,倒是那个落魄书生,李礼觉得有些吃不准,不过无所谓。

客栈之内,无论敌我,所有人都要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