剑来 第三百五十四章 山上的腥风血雨

作者:烽火戏诸侯书名:剑来更新时间:2021/08/24 01:15字数:5228

  

风雨大,山脚处,申国公高适真拒绝了府上扈从的撑伞,站在大雨中,任由黄豆大小的雨点砸在身上。

别跟我高适真提什么家国忠义、山河社稷了,偌大一座申国公府,就儿子高树毅这么一炷香火,没了就是没了。何况二十多年倾尽心血、精力去栽培这个儿子,方方面面,身为父亲,高适真都挑不出高树毅半点毛病,他在收到三皇子那封密信之前,一直坚信,高树毅未来会是大泉的庙堂栋梁,无论是谁当皇帝坐龙椅,申国公府都会重振家风,权倾朝野,升为郡王府,为新帝倚重为心腹,吞并北晋、南齐两大强国,一举成为桐叶洲中部最大的王朝。

皇帝陛下说要补偿申国公府,三皇子说要补偿他高适真,供奉清客幕僚们都劝他隐忍。

高适真这段时间表现得一直很冷静,谁都看不出这是一个失去独子的男人。先是离开皇宫,再悄悄离开皇子府邸,最后秘密离开京师,担任皇帝陛下的密使,去往骑鹤城驿馆见姚镇,风平浪静。申国公府,还是那座深明大义的大泉国公府,高适真从来没有让那个垂垂老矣的皇帝刘臻失望。

如果没有那个从天而降的契机,高适真也确实掀不起风浪,毕竟蜃景城是皇帝陛下的,大泉王朝姓刘。

现在不一样了。

有人找到了他高适真,他又找到了大皇子刘琮,刘琮又找来了五千甲士,至于暗中拉拢了多少山上势力,高适真不感兴趣。

狮子搏兔亦用全力,千万别给人添油,是兵家大忌。

连他高适真一个养尊处优的京城人,都明白的浅显道理,相信大皇子刘琮想得更加透彻。

高适真在等,等待刘琮下山时提着那颗头颅送与他,他好带回儿子高树毅的那座新坟前。

破庙前,陈平安望向刘琮扈从中,藏头藏尾的最后两人。

察觉到陈平安的视线后,两人相视一眼,向前走出数步,正是武将许轻舟和仙师徐桐,老熟人,边陲客栈中,分别跟卢白象和隋右边交过手。

许轻舟摘掉蓑衣丢在一旁,露出一身甲胄,除了做样子的那把大泉边军制式腰刀,还有佩刀“大巧”,是一件兵家重器。

许轻舟默不作声,草木庵主人徐桐却笑道:“陈公子,又见面了。上一次在南方边陲,这次在北方边境,就像许将军的心爱佩刀取名‘大巧’,真是很大的巧合。”

刘琮身后十位扈从,除了许轻舟和徐桐,其余八人,都是在北方边关久经沙场的随军修士。大泉王朝的边境战事,其实就只有与北晋、南齐接壤的南北两处,南方是姚家铁骑为刘氏守国门,北部则是大皇子麾下的十二万边军,常年与南齐交战,战事频繁,经常叩关北征,战力高低不说,出刀子的次数,只会比姚家铁骑更加多。

武将许轻舟,此次登山围剿陈平安一行人,他的目的很明确,他想要那副不同寻常的甘露甲,最好是连那把刀也一并收入囊中。

刘琮只答应下了甲胄,狭刀一事,可卖不可送,到时候就看许轻舟和所在将种家族,能够拿出多大的诚意,来“购买”了。

高冠仙师徐桐,大泉境内第一仙家门派草木庵的主人,擅长雷法,精通炼丹,可养生长寿,以此结交了无数达官显贵。蓑衣下边的那件所穿法袍,灵气流泻之时,焕发出五彩云箓的雾霭画面,就像披了一幅彩绘山水画卷,事实上这件灵器法袍,名为“五彩峰”,是草木庵的祖传宝,已经极其接近法宝品秩。

仙师徐桐想要陈平安身上那件恢复真身后,如同一袭金色龙袍的金醴法袍。

垂涎三尺,梦寐以求!

陈平安望向刘琮,问道:“是为了那张椅子?”

刘琮厉色道:“不然?你当我五千边关儿郎的性命,不值钱?!”

说到这里,这位大皇子殿下咬牙切齿,“我要是今天不走到这破庙门口,不亲眼见一见你陈平安,我心里头……”

刘琮指了指自己心口,“不痛快!”

陈平安道:“不痛快?不是你自找的吗?五千大泉边军战死这座小山上……算了,其实道理你都懂,你多半会告诉自己,成大事者不拘小节,等你当了皇帝,这五千甲士就是为国捐躯,死得其所。”

陈平安轻轻挥了一下手中枯枝,“最后一个问题,你为什么会觉得我腰上这块牌子是假的?”

刘琮闲聊这么多,可能是为自己壮胆,也有可能是为了过去自己心里的那个坎。

陈平安愿意陪着刘琮扯这些,都是为了最后这个问题。

至关重要的一个问题。

要他脑袋的,肯定是申国公高适真,要碧游府那件东西的,陈平安心中早有猜测,可到底是谁想要养剑葫?

出了骑鹤城驿馆,陈平安就已经挂上玉佩。

到了桃叶渡,与姚家队伍离别在即,当天陈平安更是以“太平山修真我”五字,昭告天下。等于是向那座蜃景城挑明了自己“太平山祖师堂嫡传”的身份。为的就是希望能够减轻姚镇在大泉京城的压力,若是那些蜃景城蠢蠢欲动的敌人,连玉牌都认不出的,姚家也无需担心。

而看得懂玉牌的,多半就是不容小觑的高人,反而会知难而退。事实上,当时桃叶渡乌蓬小船内,运用神人掌观山河的金道:“咱们客栈的青梅酒,分三等,若是最好的青梅酒,客官就只能买一坛……”

年轻道士不等小瘸子说完,笑道:“就要一坛最好的青梅酒。”

离乡远游,天大地大,与谁都不可交心,如此比圣贤还要寂寞的游历,不喝酒怎么行。

他几乎喝遍了桐叶洲的美酒劣酒。

他喜好喝酒,有个品相还凑合的养剑葫当酒壶,正好。

至于养剑葫里来历古怪的两把本命飞剑,毁了无妨,留下更好。

重返家乡后,送给家族晚辈当礼物,也算错过他们成人礼的一点弥补。在他家乡那边,送剑,比送什么都强。

此次桐叶洲变故,早早-泄露了天机,两位手下未能蛰伏到最后,过不在他,实在是天时二字尚在浩然天下,现在就看婆娑洲和扶摇洲两处会不会顺利一些。

原本太平山和扶乩宗都该覆灭的,太平山天君祖师爷和宗主,嵇海夫妇二人,都会死,女冠黄庭这种占了一洲许多气运的天之骄子,也不例外。

至于大伏书院君子钟魁,在这位太平山年轻道士的名单上,排名其实很靠前。

死了一个钟魁,意义之大,不亚于踏平一座太平山。

所以他当初给背剑白猿的命令,是以命换命都不亏,若是事后能成功遁入那条破碎龙脉,不管受伤多重,都是赚到了,之后就躲起来,老老实实藏着吧,不然他也护不住老猿,毕竟他只能从浩然天下带走一人,老猿若是没有伤及大道根本,仍是十二境剑修的境界,他可能会带走它,而不是念某些旧情,来这边境客栈喝闷酒。

钟魁本该活得更长久一些,更痴情一些。

驼背三爷眼神示意九娘要小心此人,妇人仍是执意自己拎着酒坛和两只白碗,来到那年轻道士对面坐下。

九娘倒了两碗酒,笑问道:“小道长是认错我,还是真认得我?”

年轻道士端碗喝了口青梅酒,赞了一声好酒,手背抹着嘴巴,“是我认错啦。”

九娘笑眯眯问道:“小道长胆子大,也豪气,言语之间,从不自称贫道,难不成是个假冒太平山神仙的假道士?”

年轻道士摇头道:“真道士,不能再真了,随便找了副皮囊,在太平山修行了百余年,才得了块玉牌,后来下山游历途中,死了,尸骨无存,师门连玉牌都没能收回去呢,惨得很,在那之后,我换了头面,四处逛荡,又开始找酒喝,最后回到了大泉,逛了好些地方,比如那埋河之类的,还在蜃景城遇见了一位名叫王颀的读书人,当时那人岁数不小了,名字取得真是不错,颀,圣人解字,身修长,心诚毅也。”

“只可惜堂堂君子,千里之堤毁于蚁穴,毁在了一个贪生怕死的贪字上。”

九娘举碗喝酒的时候,手腕轻颤。

她猛地喝完所有酒水,放下酒碗,问道:“为何要跟我说这些,是要杀我?”

年轻道士像是听到天底下最大的笑话,喃喃道:“早说了认错人,与你无关。我那故人,九条命呢,怎么杀?杀了你一次,白老爷可就要心有感应了,你是不知道,白老爷害得我们有多可怜,儒家圣人即便杀了我,我不过是半死,帮着我早点回家而已。白老爷只要亲眼见到了我,可就是隔着一座天下,都能够让我挫骨扬灰的。”

他有些伤感,唏嘘道:“我也舍不得杀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