剑来 第三百六十四章 无解之局

作者:烽火戏诸侯书名:剑来更新时间:2021/08/24 01:16字数:6920

  

(1000字章节。)

大寒时节,飞鸟厉疾。

登龙台畔,风啸声,犹如悍妇的喋喋不休。

老龙城内城,几辆马车停在灰尘药铺外边的街巷拐角处。

苻家一声令下,全城戒严,不但不允许山泽野修、世俗百姓去往城外的登龙台观战,还严禁城内除六大姓氏外的任何人结伴上街。当然一些手眼通天的大族子弟,可以与世交六姓借取一块家族令牌,悬挂在腰后,便可在登龙台与内城之间畅通无阻。老龙城内自然颇有怨言,可是碍于苻家如今威势凌人,苻家又早早与六姓之外的主要家族话事人通气,倒是没有太大的幺蛾子,老龙城内时有摩擦,又给瞬间压下,就像一朵朵小浪花,一些个自恃身份的刺头子弟,被腰悬老龙布雨佩的苻家修士阻挡回府邸后,少不得给闻讯赶来的长辈骂得狗血淋头,训斥他们还要不要命了。

灰尘药铺,喝过了朱敛熬制的米粥后,蓄势待发,一行人即将出发前往那座登龙台。

郑大风率先走出正屋,在门口抽了几口旱烟,倒不是看不出如何紧张神色。不过相较之前的邋里邋遢,今天换上了一身略显老旧却清洗干净的青色长褂。

朱敛和裴钱收拾了桌上的碗筷盘碟。

隋右边一袭白衣,背负那把“吃心无数”后、品秩越来越高的痴心剑,她站在屋檐下,武道第七境金身境修为,风姿卓绝,望若神仙。

卢白象依旧是儒衫穿着,不再攥几颗棋子在手心摩挲,悬佩狭刀停雪,这把佩刀,原主人可谓既是太平山斩妖除魔、口碑极好的元婴地仙,更是草蛇灰线、伏脉千里的妖族大佬,一块祖师堂嫡传玉牌,使得陈平安在破庙身陷围杀。

魏羡今儿装束最扎眼,问了陈平安在老龙城穿龙袍犯不犯法,陈平安笑着说你穿皇后娘娘的凤冠霞帔都没人管你,魏羡就穿上了那件从画卷中一起带出的龙袍,南苑国开国皇帝的朝服。袖中藏有那颗兵家甲丸,西嶽,神人承露甲的祖宗甲之一。

好似厨子的朱敛擦拭着手上水迹,从灶房走出,身后跟着个今儿好像一直心情不太好的裴钱。

陈平安今天依旧身穿那件法袍金醴,发髻别有那枚寻常材质的玉簪子,腰悬朱红酒葫芦,另一侧挂了一块谁都不曾见过的素白玉牌。

玉牌只是被陈平安从一座曾经盘踞“一缕极小极小剑气”的气府取出,属于范峻茂所谓的小炼,如今仍是只能看,不能用。

它的存在,本身就是个念想。

准确说来,是陈平安这个泥腿子为数不多的执念之一。

为爹娘报仇。答应宁姚当大剑仙。跟剑灵姐姐的甲子之约,有朝一日,能够堂堂正正,对四座天下说一句话。

陈平安今天脚上换了双新靴子,是先前裴钱偷偷送来的,天未亮,裴钱就摸黑起床了,来到在药铺前边打地铺的陈平安身边,手里拎着双靴子,陈平安好奇问她靴子哪来的,裴钱说那次在客栈,不是跟九娘他们借了几两银子嘛,去狐儿镇除了买吃的,大头开销还是这双靴子,一早就想送给陈平安的,可是后来狐儿镇那边的人骂上了门,陈平安又要赶她走,把她一个人留在客栈,她生气了嘛,就把它给埋了,后来陈平安改变主意,又带上了她赶路去蜃景城,她晚上又偷偷挖了出来,当时钟魁在她旁边看热闹,还说是什么衣冠冢,她一路走到蜃景城渡口,清境山仙家渡口,再到老龙城,一直怕衣冠冢这事儿,会惹陈平安发火,她心里又有些做贼心虚,就一直没敢拿出来。

当时一大一小,大的坐在地铺上,开始穿靴子,有些高兴,只是没有夸奖枯瘦小女孩几句,不过想说的话,大概都在他那张年轻脸庞、那双干净眼眸里头了。

小的蹲在一旁,问道:“合脚不?”

陈平安点头道:“合脚。”

只是陈平安穿上了靴子后,起身蹦跳了两下,就翻脸不认人了,说让裴钱跟赵氏阴神留在灰尘药铺,不用跟着去登龙台,而且之后阴神也会在某个时刻离开药铺,要裴钱不用怕,只要别擅自离开药铺就不会有危险。

裴钱当然不乐意,这些天她可是每天都在勤学苦练那套疯魔剑法,只是看陈平安说得认真,就耷拉着脑袋,哦了一声。

此时此刻,陈平安望向郑大风笑问道:“怎么说,出发?”

郑大风狠狠吸了一口旱烟,将烟杆别在腰间,大踏步向院子,“走!”

一行人离开灰尘药铺,走在巷子里。

上了范家送来的马车,范二和老剑修马致都没在,之前范二又来过一趟药铺,两人在屋话”,比如从不肆意打压其余大姓的蒸蒸日上,对待家族里那些无法修行的蛀虫废物,更是极为优待,但是当苻畦不好说话的时候,苻东海苻春花这些嫡系子弟,甚至会感到胆寒。

苻春花仰头望向步步登高的那个高大背影,神色恍惚。

她还记得父亲当初带着她去找郑大风的场景,不算相谈甚欢,不欢而散也算不上,有些志不同道不合的意思,大致就是从那天起,双方井水不犯河水罢了。

可是苻东海这次的小动作,却惹来这么大的风起云涌,苻春花身为半个局外人,反而比惴惴不安的苻东海看得更透彻一些,其实父亲苻畦对苻东海这次的自作聪明,并不生气,反而隐约有些高兴。就像一个不被寄予厚望的蠢货,有一天误打误撞,总算给苦等已久却无法入场的聪明人,做了一件帮得上大忙的事情。

一直错了话,飞来横祸。

毕竟一个能够以大洲命名的仙家大宗,底蕴之深厚,便是富甲宝瓶洲的老龙城所有大族加在一起,都无法与之抗衡,更何况他们这些个被讥笑为趋利之徒的“商家子弟”,从来都是一盘散沙。

宝瓶洲本来就是九洲里最小的一个,而桐叶宗又是南边桐叶洲最大的一座仙家门派。

胳膊拧不过大腿的,方家侯家都暗中庆幸,身份尊贵的杜俨,到底只是一个姓丁的女子,才庇护着丁家,而不是他背后那位充满传奇色彩的老祖宗,对这座老龙城生出了兴趣。

方家如今处境最惨,给郑大风一个人将府邸差点打穿了。

不过今天那个罪魁祸首的方家子弟,十分趾高气昂,全无半点颓态,正跟侯家的一位狐朋狗友高谈阔论。

他如何能够不觉得心情舒畅,那个姓郑的疯子很快就要被活活打死在登龙台上了,他已经准备好一大笔银子,只等回城,就要大摆宴席,只要是那些在灰尘药铺当过伙计的女子,无论年纪大小、相貌美丑,一律丢进老龙城最底层的窑子当娼妓,你郑大风不是因为一个烂泥里的贱货就如此兴师动众吗,现在后悔了吧?

孙家和范家,距离苻家和丁方侯两拨人都很远。

而且两个家族来凑这热闹的人寥寥无几。

孙家家主孙嘉树没有出现,范家只来了一位掌管祠堂香火的老人,其余都是些才能相对出彩的旁支子弟。

当三辆马车进入视野后。

各自为营的老龙城大姓队伍,没有发出任何喧闹声响,没有指指点点,便是那个笃定郑大风死在登龙台上的方家子弟,都开始屏气凝神,收敛了笑意。

无论秉性好坏和性情优劣。

今天能够站在这边的,或多或少象征着家族颜面,没有几个是真傻子。

就像这次观战,为何所有家族都没有让地仙祭出法宝,以亭台阁楼、小型渡船等,飞升到空中,让大家舒舒服服俯瞰战场?而是乖乖站在登龙台底下,只以山上术法的各类“镜花水月”观看战事?

甚至就没有一个人胆敢有此提议。

这就是苻家数千年来积攒下的巨大威势,以及老龙城这些商家大姓家族该有的生存智慧。

三辆马车缓缓停靠在登龙台那边。

苻家众人眼神玩味,同样不会有人跳出来向郑大风一行人出言挑衅,可能会死,而且丢的是苻家的脸,苻家自己人甚至都会觉得死不足惜,别糟蹋家族银子了。

郑大风独自登上那座高台。

与陈平安他们没有任何临别言语,大步登高而已。

陈平安环顾四周一遍,很快收回视线,就只是仰头望向那一级级阶梯。

远处苻南华则盯着这个家伙,大感讶异,当年泥瓶巷那个黝黑消瘦的少年,还真是运道不俗,离开了骊珠洞天后,短短几年,就有今天这样的底气了,非但没有绕着他苻南华和老龙城而走,反而一头撞进来搅局。而且上次登门道贺的队伍中,本该死得不能再死了的云霞山蔡金简,不仅活着离开了骊珠洞天,回到了云霞山,修为不退反进,而她那天见到自己后,蔡金简的态度也很值得咀嚼一番。

在郑大风走入登龙台最高处后。

陈平安视线就投向了更高处,那里有一座云海,只是身处老龙城地界,抬头却看不见,唯有乘坐渡船,居高临下,才能看到那幅壮阔景象。

按照郑大风的说法,这座云海才是苻家屹立老龙城千年复千年,真正的立身之本。

历史渊源,一直可以往前推溯到世间最后一条真龙的上岸宝瓶洲。

在那之后,才有了那条地底下的走龙道,有了骊珠洞天的那场大修士战死如雨落的血腥厮杀,有了那座螃蟹牌坊和那座小镇,有了那口井,有了大雪纷飞夜,有了那个几乎冻死的少女倒在泥瓶巷陈平安祖宅门口,有了陈平安凑巧救下了她,她却去了隔壁,当了宋集薪的婢女。

东海老道人带着陈平安行走藕花福地不知多少年,几万里路,期间老道人说了一句话:世间事,皆有脉络可供观看,世上人,所思所想皆有迹可循。

只不过这些,都是陈平安暂时无法去深究的大事。

众人头任你陈平安千算万算,不惜耗费家底无数,辛苦布局护着那个郑大风,到头来就只能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了,说不定就会死在这里。

这样也不错,帮你收了尸,带回道观便是,乖乖成为藕花福地的养料。

踩在那只巨大金黄色养剑葫上边的小道童,身形摇摇晃晃,幸灾乐祸道:“好戏登场喽,小小宝瓶洲,有苦头吃啦。”

不到半个时辰而已。

登龙台就彻底安静下来。

而最终结果令人匪夷所思。

走下登龙台的人,竟然是那个郑大风,关键是他身上干干净净,没有任何重伤濒死的苗头。

苻东海和苻春花心境剧烈起伏,死活不愿意相信眼睛所见。

难道父亲苻畦死了?

这可不全是坏事!

两人心有灵犀地对视一眼。

苻南华神色自若,脸上带着微笑,心中一动,听到心湖上那番隐蔽话语后,苻南华手掌翻转了一下,做了个不易察觉的小动作。

丁家那边,有位老供奉一步向前,对丁氏家主附耳低语,后者很快就去跟方侯两大姓氏的家族窃窃私语,两人神色各异,最后仍是点头。

苻南华的那个小动作,如同大石砸湖,引来涟漪阵阵。

郑大风走下登龙台后,一言不发,陈平安陪着郑大风坐入一辆马车。

郑大风瞬间面如金纸,沙哑道:“苻畦打到一半,就认输了,分明是半点脸皮都不愿意要了。苻畦既不愿意陪我死战到底,没有给我破开九境瓶颈、一举跻身十境的那一线机会,也没有拿出所有家当跟我拼命,只是跟我互换了伤势,所以这趟返回内城药铺,一定会有大危险。陈平安,你最后想好!是半路下车,还是跟着我返回药铺?!”

陈平安淡然道:“苻畦不要脸,我要的。”

郑大风歪了歪头,伸手抹去从耳中流淌而出的鲜血,笑道:“这种话你自己信吗?你要是要脸,就为了几文钱,每天大清早候在树墩子那边,拿了信然后在小镇跑来跑去?”

陈平安摇头道:“那个钱,我挣得心安理得。”

郑大风苦笑道:“怎么,你非得我求你,才肯离开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