剑来 第四百三十八章 人心似水低处去

作者:烽火戏诸侯书名:剑来更新时间:2021/08/24 01:23字数:10061

  

陈平安问道:“真君修心,根祇为何。”

刘志茂毫不犹豫道:“道人修道,自然求真。”

陈平安问道:“能否细一些说?说些自家功夫?”

刘志茂稍稍犹豫,仍是开口答道:“七情六欲,一团乱麻。那就抽丝剥茧,分门别类……”

说到这里,刘志茂伸手指了指书案之后的那排柜子,“正如陈先生这般放置不同的秘档。”

刘志茂继续道:“此后,选择走我这条旁门左道的修士,又各有取舍,各有各的小径可走。或者缩为芥子大小,搁置一旁,或者大化为山岳,不断稳固,都是修行法,至于凝练芥子有几粒,积土成山有几座,就是每个人修道的资质和天赋了。其中关隘重重,险阻极多,对付那些芥子,例如又可以衍生出上古流传下来的斩三尸之术,内炼金丹之道,至于如何成山,又有餐霞饮露、外丹服饵之途。其中修行快慢,以及瓶颈高低,就看各家祖传的修真法诀,品秩如何。”

刘志茂就此打住,“只能细说到这一步,涉及根本大道,再说下去,这才是真正的一心求死。还不如干脆让陈先生多刺一剑。”

刘志茂问道:“我知道陈先生已经有了盘算,不如给句痛快话?”

陈平安笑道:“不着急。我还有个问题,刘老成黄雀在后,将青峡岛在书简湖的数百年声势,一夜之间,连同小泥鳅一起,打入湖底。那么真君还能当这个江湖君主吗?真君是将到嘴的肥肉吐出去,双手奉送给刘老成,从此封禁十数岛屿山门,当个藩镇割据的书简湖异姓王,还是打算搏一搏?刘老成黄雀在后,真君还有大骊弹弓在更后?”

刘志茂没有直接回答什么,只是既感慨又委屈,无奈道:“怕就怕大骊如今已经悄悄转去支持刘老成,没了靠山,青峡岛小胳膊细腿的,折腾不起半点风浪,我刘志茂,在刘老成眼中,如今不比岛上那些开襟小娘好到哪里去,莫说是剥掉几件衣裳,便是剥皮抽筋,又有何难?”

陈平安笑道:“听说真君煮得一手好茶,也喝得便宜酒,我就不行,怎么都喝不惯茶水,只知道些纸上说法。”

刘志茂悻悻然道:“陈先生教诲,刘志茂铭记。”

陈平安收敛笑意,“你我之间的恩怨,想要一笔揭过,可以,但是你要交给我一个人。”

刘志茂直接摇头道:“此事不行,陈先生你就不要想了。”

刘志茂笑道:“说句实在话,一个朱弦府半人半鬼的女子而已,刘老成那晚自己强行掳走,或是跟你一样,与我开口讨要,我敢不给吗?可为何刘老成没有这么做,你想过吗?”

陈平安双手笼袖,安安静静坐在刘志茂对面,如灵气稀薄之地,一尊彩绘剥落的破败神像。

刘志茂好奇问道:“这桩密事,别说她蒙在鼓里,就算朱弦府鬼修马远致都不清楚,你又是如何猜出来的?”

陈平安没有掩饰,“先是朱弦府这个名称的由来,然后是一壶酒的名字。”

刘志茂愈发纳闷,再次敬称陈平安为陈先生,“请陈先生为我解惑。”

陈平安缓缓道:“驮饭人出身的鬼修马远致,对珠钗岛刘重润情有独钟,我听过他自己讲述的陈年往事,说到朱弦府的时候,颇为自得,但是不愿给出答案,我便去了趟珠钗岛,以朱弦府三字,试探刘重润,这位女修立即恼羞成怒,虽然一样没有说破真相,但是骂了马远致一句无耻之徒。我便专程去了趟池水城,在猿哭街以购买古籍之名,问过了几座书肆的老掌柜,才知道了原来在刘重润和马致远故国,有一句相对生僻的诗词,‘重润响朱弦’,便解开谜题了,马远致的沾沾自得,在将府邸命名为朱弦,更在‘响’谐音‘想’。”

刘志茂抚掌而笑,“妙哉,若非陈先生揭开谜底,我都不晓得原来马致远这个身份卑贱的驮饭人,还有此等雅致肠子。”

陈平安说道:“黄藤酒,宫墙柳。红酥家乡官家酒,书简湖宫柳岛,以及红酥身上那股萦绕不去的极重煞气,细究之下,满是执着的哀怨愤恨之意。都不用我翻看书简湖野史秘录,当年刘老成与弟子女修那桩无疾而终的情爱,后者的暴毙,刘老成的远离书简湖,是世人皆知的事情。再联系你刘志茂如此谨慎,自然知晓成为书简湖共主的最大对手,根本不是有粒粟岛作为你和大骊内应的青冢天姥两岛,而是始终没有露面的刘老成,你胆敢争这个江湖君主,除了大骊是靠山,帮你聚拢大势,你必然还有阴私手段,可以拿来自保,留一条退路,保证能够让上五境修士的刘老成他一旦重返书简湖,最少不会杀你。”

刘志茂爽朗大笑。

真是知己!

真是打破脑袋都想不到,偌大一座书简湖,到最后,竟然是这么个外乡年轻人,才是他刘志茂的知己!

陈平安神色略显疲惫,“我先提半个要求,你肯定在顾璨娘亲身上动了手脚,撤掉吧。如今顾璨已经对你没有威胁,而且你当下的燃眉之急,是宫柳岛的刘老成,是如何保住江湖君主的位置。在大骊那边,我会试试看,帮你私底下运作一番。最少不让你当作一枚弃子,作为刘老成的登的玩意儿,也就是我们修道之人所谓的机缘,所以姜尚真能够从原本属于我的那份机缘当中,截取多少,又能从桐叶宗修士手中抢到多少,看本事,看造化。”

“如果姜尚真一无所获,被我灰溜溜赶到这座书简湖,刘老成你到时候就能者多劳,多帮衬着点这么个废物。”

“如果姜尚真还算不错,也是好事,一个选址宝瓶洲的玉圭宗下宗,同时两人有望仙人境,相信就算是天君祁真,隔壁邻居的观湖书院,还是大骊宋氏,都不敢轻辱你们了。”

刘老成点点头。

这些是实在话。

刘老成自己之所以没有在书简湖开宗立派,不止是心灰意冷那么简单,其中的门道,弯弯绕绕,极其凶险,而且极其分心,因果深重,一不小心,就会耽误甚至是阻碍大道登给真正的幕后大人物听的,有些是直接的,有些是间接的。

崔东山自言自语道:“第一,荀渊提醒你刘老成。言下之意,其实已经带着倾向性。所以你不管是打死陈平安,还是手下留情,都会感激荀渊。这就叫人之常情。甚至就连我家先生,知道了此事过程,说不定都会感激‘仗义执言’的荀渊。”

崔东山又捻出一颗棋子,摆放在棋盘上,“第二,不杀死我家先生,他荀渊就在小处,得了风雨飘摇、几无灯火的文圣破败一脉的好感,白白拿到手一份人情。就算是文圣洞察人心,可是事实摆在那边,捏着鼻子也得认,这就是君子之风,读书人,没办法的。”

崔东山再拿出棋子,随便丢在棋盘上,“第三,才是真正大处的实惠,大到不可估量。荀渊是说给头你忘性大,肯定不会服气。现在呢?”

“这个圈子,是你崔东山自己画的,我与你在这件事上有较劲吗?我最后与你说‘逾越雷池、不守规矩’,才会针对你,那么你出了圈子,守住规矩,我又能如何?是你自己钻牛角尖,画地为牢而不自知罢了,与陈平安何异?陈平安走不出来,你这个当弟子的,真是没白当。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。什么时候,你已经沦落到需要一座雷池才能守住规矩了?”

“既然如此可怜,我就送你这封信,你把它吃了吧。要是吃不饱,可以再开口跟范氏讨要。”

崔东山果真将那纸团塞进嘴里,咬碎吞咽而下。

哎呦,一股宣纸味儿,还挺好吃。

崔东山摇头晃脑,指了指继续并肩跪坐的夫妇二人身后,“范彦对吧,滚出来,装傻扮痴很好玩吗?说说看,你是如何看待顾璨那傻子的。”

身材高大的青年站起身,作揖行礼,然后向前跨出一步,与父母坐在一排,他爹娘明显有些紧张,甚至还对这个“傻”儿子带着一丝畏惧。

范彦神色坦然,直视着那位眉心有痣的白衣少年,毫无怯场,微笑道:“那个顾璨啊,很简单的,只需要表现得傻一点,对父母感情深厚、单纯一点,肯吃苦吃亏,久而久之,掩饰得很,火候把握到位,那个孩子就信了。卖他,我只是等出得起价钱的人而已,没想到刘老成害我损失了一大笔神仙钱,我还没地方诉苦。”

崔东山笑道:“聪明人。”

范彦说道:“可惜没有大智慧。”

崔东山乐了,问道:“你真是这么想的?”

范彦微微错愕。

崔东山站起身,双手负后,一脚踹开走在金色雷池边缘,居高临下,盯着那个年轻人,“想要活得高高在上,就要能够同时承受更大的好、更大的坏。”

“想要活得轻松,一种是装糊涂,一种是真糊涂。你范彦算哪一种?慢慢想,答错了,明儿池水城的城主府,就可以办一场白发人送黑发人的丧礼了。哦不好意思,城主夫妇,瞧着还是年轻的。”

范彦脸色惨白。

崔东山始终微笑看着他。

不曾想范彦蓦然一笑,再无半点惶恐。

崔东山歪着脑袋,冷冷盯着这个将顾璨心性玩弄于鼓掌中的范彦,“是不是那个老王八蛋,早早告诉你,不用担心我会迁怒于你?你死不了?那你知不知道,他到底是怎么想的?连这个都猜不到,连我是谁都不知道,谁给你的胆子,敢这么跟我说话的?”

直到这一刻,范彦才开始真正紧张起来。

崔东山讥笑道:“大骊吃掉书简湖,已经没有悬念,你这种倒卖情报的谍子,先前确实对我们大骊有用,也立功不小,可是该给的好处,一颗铜钱没少你们,可你们范氏那些私通朱荧王朝的勾当,真当大骊绿波亭没有记录档案?你凭什么觉得自己有保命符?靠脸啊?嗯?!”

一步跨出那座金色雷池,整座高楼,轰然一震。

元婴修士!

崔东山走到范彦身前,伸出两根手指,黏在一起,居高临下,冷笑道:“捏死你这种渣滓,我都嫌脏手。还他娘的敢在我面前抖机灵?”

崔东山转头向房门那边,吐了一口唾沫,“老王八蛋,我知道你在想什么,让这个小杂种,勾起我攒了一肚子的天雷怒火,好帮你宰了那个朱荧王朝的九境剑修,对吧?”

崔东山对一旁那对瑟瑟发抖的夫妇,厉色道:“教出这么个废物,去,你们做爹娘的,好好教儿子去,亡羊补牢,不晚的,先打十几二十个耳光,记得响亮点,不然我直接一巴掌打死你们仨。他娘的你们书简湖,不都喜欢一家地上地下都要团团圆圆的吗?这么些个上不得台面的腌臜规矩,你们还上瘾了。”

屋内一个个耳光响起。

比棋子摩挲的声响,好听多了。

崔东山总算心情大好。

崔东山走出屋子,来到廊道栏杆处,神色萧索,“顾璨啊顾璨,你真以为自己很厉害吗?你真的知道这个世道有多凶狠吗?你真的知道陈平安是靠什么活到今天的吗?你有了条小泥鳅,都注定在书简湖活不下去,是谁给你的胆子,让你觉得自己的那条道路,可以走很远?你师父刘志茂教你的?你那个娘亲教你的?你知不知道,我家先生,为你付出了多少?”

————

黄昏中。

陈平安拎着那壶一直搁在咫尺物中的黄藤酒,散步走到朱弦府大门外。

红酥笑着走出偏屋,伸手打招呼道:“陈先生!”

陈平安与她还是像那天听故事、写故事一样,两人一起坐在门槛上。

红酥眼神熠熠,转过身,伸出大拇指,“陈先生,这个!”

陈平安眼神晦暗,嘴唇微动,仍是说不出那个会让女子心如刀割的真相。

世事从来不简单。

不是一味说真话,做好事,就一定得到最好的结果。

现在的门房红酥,最少生死无忧。

知道了真相,就可以过得更好吗?不会变得终日惶惶吗?

红酥这一世,如今到底是心思柔软的善良女子,看到了这位账房先生,好像有些伤心,她便想岔了,误以为是那场跌宕起伏、荡气回肠的厮杀,让陈先生受伤不轻,所以比起之前那次见面,瞧着更加神色萎靡了几分,再说又有那么一个跋扈可怕、不可匹敌的敌人,如今就待在宫柳岛,盯着青峡岛这边,所以陈先生肯定是要担忧以后的前程。

陈平安提起手中红酥赠送的黄藤酒,挤出一个笑脸,“之前没舍得喝,你那边有杯碗吗?咱们喝喝你这家乡的……加餐酒?”

红酥羞愧道:“只有一个碗。”

她问道:“不然我去府上跟人讨要酒具?”

陈平安微笑道:“不用,你就用碗好了,我直接拿着酒壶喝。”

红酥满脸笑意,脚步轻盈,去阴暗偏屋拿来了一只白碗,她坐下后,陈平安已经揭开黄纸封与泥封,侧过身,给红酥倒了些酒。

红酥脸色古怪,憋着笑。

这陈先生,真是的,就给倒了这么点酒水?一两重的白碗,倒了酒,然后就只有一两半重?

这酒可是她送给他的唉。

他看着他,再看看酒碗,又倒了点酒。

红酥终于忍不住,一手持碗,一手掩嘴,止不住的笑声,悠悠然透出指缝。

陈平安也跟着笑了起来,这一次倒酒,总算给她倒满了。

红酥笑得一双灵动眼眸眯成月牙儿,双手捧着白碗,小口小口抿着酒。

陈平安仰头喝了口黄藤酒。

两人也没有怎么聊天。

红酥有些好奇,这么好的陈先生,上次她玩笑询问,他扭扭捏捏点头承认的那位姑娘,如今在哪儿呢?

若是见着了如今这么孤孤单单的陈先生,肯定会很心疼他吧?

陈平安喝了口酒,望向远方,轻声道:“红酥,我们是朋友,对吧?”

红酥使劲点头。

陈平安嗯了一声,像是在与她说,也像是告诉自己,“所以,以后不管遇到什么事情,都先不要怕,不管事情有多大,赶紧记起一件事,山门口那边,有个姓陈的账房先生,是你的朋友。”

红酥有些莫名其妙,可她还是很开心呀,她悄悄转头望去,身边这个账房先生,冬寒渐重,便不知不觉,已经换了一身青色厚重的棉衣长褂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