剑来 第四百五十四章 明月当空

作者:烽火戏诸侯书名:剑来更新时间:2021/08/24 01:24字数:8435

  

马笃宜愈发迷惑。

陈平安缓缓道:“我们亲眼见过了石毫国的家国不幸,唯有诗家与英雄幸,亡国之音,悲愤之言,与那些亡国殉国之文臣武将,最容易被史书记住。我们也走过了梅釉国,更多还是勤勤恳恳的老百姓们,牢牢骚骚的文人墨客,过着还算安稳的日子,你说石毫国和梅釉国哪个更幸运?”

答案显然而见。

慷慨赴死,终究是不得已而为之,不后悔,不意味着就是不遗憾。而好好活着,哪怕活得不那么惬意,始终是世人最朴素的愿望。

陈平安笑道:“我们不知道很多简单的道理,我们很难对别人的苦难感同身受,可这难道不是我们的幸运吗?”

哪怕是再好的好人,也无法对别人痛彻心扉的苦难,真正感同身受。

当年在彩衣国胭脂郡,手持柴刀的少年赵树下,死死护住的那个小女孩,为何唯独愿意相信陈平安,因为孩子往往更赤诚,对于苦难更敏感和更难抵御,那个昵称鸾鸾的小女孩,是在境遇更加接近的陈平安身上,她感受到了相通的悲欢离合,而不是因为当时在孩子眼中,陈平安就一定比身旁那位同样是好人的少女,更好。

这会儿,马笃宜和曾掖面面相觑。

陈平安最后神色平静,说道:“可是这些身在福中不知福的幸运,到底从何而来,难道不应该知道和珍惜吗?当所有人都不愿深究此事的时候,大难临头,便不要诉苦喊冤了,老天爷应该不会听的吧?所以才会有在那神台上倒坐的菩萨吧?不过我还是觉得,读书人在此关头,还是应该拿出一些担当来,读过了比老百姓更多的书,功名在身,光耀门楣,享了比老百姓们更大的福,就该多挑起一些担子。”

陈平安双手轻轻放在椅把手上。

当每一个人都坐姿不正,怎么舒服怎么来,卯榫松动,椅子摇晃,世道就要不太平。所以儒家才会讲究治学修身,务必正襟危坐,君子慎独。

看过了书简湖,是那么失望。

可是当陈平安离开书简湖,走了更多的路,想了更多的事情,反而又没有那么失望了。

经过短暂的两天休憩,之后他们从这座仙家客栈离开,去往梅釉国最南端的版图。

在南下路途中,陈平安遇上了一位落魄书生,谈吐穿着,都彰显出不俗的家世底蕴。

当时梅釉国书生对仕途心灰意冷,又不缺银子,便雇佣了车马仆役,一起陪着他游历险幽山河,结果其中有人见财起意,与其余两人合伙谋财害命,差点就要将喜欢聒噪吟诗的书生推下山崖栈道,若非有位心善脚夫死命拦阻,估计都等不到陈平安出手,书生就那样没了,事后家族连尸骨都未必能够找到。

陈平安拦下后,询问如何书生处置那些车马仆役,书生也是个奇人,不但给了他们该得的薪酬银子,让他们拿了钱离开便是,还说记住了他们的户籍,以后只要再敢为恶,给他知晓了,就要新账旧账一起清算,一个掉脑袋的死罪,不在话下。书生只留下了那个挑担脚夫。

然后非要与陈平安同行,改变路线,一起南下。

书生对马笃宜一见钟情。

陈平安没眼瞎,就连曾掖都看得出来。

而且书生的示好,过于蹩脚了些,没话找话,故意跟陈平安高谈阔论,针砭时事,不然就是对着奇绝山水,吟诗作赋,感怀不遇。

马笃宜烦得很,第一次想要让陈先生收起狐皮纸人符箓,将自己收入袖中,来个眼不见为净,耳不听不烦。

如果不是那个书生还算没丢干净读书的斯文,终究没好意思自报家门,显摆他的家世背景,马笃宜都要破口大骂了,要书生趁早收起那一肚子牢骚墨水。

书生显然是梅釉国世族子弟,不然言谈之中,流露出来的自傲,就不是弱冠之龄便高中状元,而是在京城翰林院和户部衙门历练三年后,外放地方为官,他在一县之内种种治理官场弊端的举措。

是真心想要当个好官,得一个青天大老爷的名声。

只可惜卸任之后,别说是一把万民伞,只有一地鸡毛的骂名,县衙下属,背地里骂他迂腐,不晓得给衙门争取点好处,光顾着给他们找罪受,地方豪绅也骂他不谙庶务,老百姓也骂,骂他沽名钓誉,劳民伤财。

某天说到伤心处,又喝多了酒,书生竟是泪水盈眶,顾不得在马笃宜那边假装文豪名士了。

陈平安也没有多说什么。

只讲了讲自己对于清官和好官的粗略看法,大致讲了前者的好处,后者的难处。

书生听了,大醉酩酊,愤懑不已,说那官场上的和光同尘,就已经要不得,若是还要同流合污,那还当什么读书人,当什么官,一个真正的读书人,就该靠着真才实学,一步步位居中枢要紧,然后涤荡浊气,这才算是修身治国,不然就干脆便别当官了,对不起书上的圣贤道理。

陈平安笑着说也有道理。

没有多劝半句。

不是陈平安觉得道理讲不通,或是觉得书生的想法太幼稚天真。

而是这类读书人的糟心事。

陈平安亲眼看过。

,这会儿还要与人联手,等着他们闻讯赶来,捉妖又杀人,斩草除根,就不太善了。”

老修士看着那个初看只是病秧子的年轻人。

越看越不对劲。

也就愈发忌惮。

修行之人,一旦真正结仇,很容易就是一方死绝为止,不然就是纠缠不清的百年恩怨。

陈平安说道:“我出钱与你买它,如何?”

老修士犹豫不决。

陈平安丢出一块玉牌。

青峡岛头等供奉。

老修士没敢伸手接住,修士秘术,千奇百怪,谁敢掉以轻心。

陈平安没有早早驭回玉牌,任其悬停空中,由着那位龙门境老修士仔细端详,然后丢出一颗谷雨钱,“如今我们青峡岛有些乱,声势不如以往,你又是个梅釉国小有名气的谱牒仙师,不然你这会儿已经死了,这根法宝缚妖索,也会是我的囊中之物,拿了钱,就消停一些,不然你就一辈子和弟子一起,乖乖躲在山头上安心修道好了。”

陈平安笑了笑,“当然了,一颗谷雨钱,价格肯定不算公道,但是价格公道了,对得起这块玉牌吗?对不对,老仙师?”

陈平安一拍养剑葫。

两把飞剑掠出,一闪而逝。

老修士眼皮子直打颤,挥袖一推,将玉牌拂退回那个身穿青色棉衣的年轻“剑仙”身边,然后收下了那颗谷雨钱,打了个稽首,笑道:“不打不相识,道友若是信得过,以后可以来我们龙蟠山做客。”

陈平安收起玉牌,初一十五也掠回养剑葫,微笑道:“老仙师如此会做生意,我可不敢上门送钱。”

老修士爽朗大笑,一抖缚妖索,雪白狸狐摔落在地,收起那件法宝,也说了几句比较硬气的话语,“只要青峡岛在书简湖还站得稳,小小龙蟠山,只会送钱,不敢收礼,烫手。不敢若是青峡岛哪天没了,希望咱们不要再见面,不然伤感情。”

老修士也不含糊,撂下话后,说走就走。

陈平安掠上枝头,片刻之后,才飘然落地,是真走了。

那头蜷缩在地的雪白狸狐,一边疗伤,一边瞪大眼睛,瞪着那个年轻修士。

真是位剑修?

她下山之后,不敢招摇过市,见到的山上修士都不多,所以还是生平第一次见到剑修呢。

陈平安挥挥手,“走吧,别示敌以弱了,我知道你虽然没办法与人厮杀,但是已经行走无碍,记得近期不要再出现在旌州地界了。”

她眨了眨眼睛。

陈平安打趣道:“怎么,怪我耽误你在龙蟠山的大道福缘?”

她以清脆嗓音开口说道:“龙蟠山豢养了一头很可怕的恶蟒,是真正的护山供奉,喜欢吞食精怪,所以方才那个老坏蛋是骗你的,你以后一定要小心啊。”

陈平安点点头,示意自己会留心的,然后没有走向前,而是在原地蹲下身,“是不是很奇怪为什么我是书简湖的野修,为何要救你?”

她赶紧闭上嘴巴,一个字都不说了。

陈平安笑着抛出一只小瓷瓶,滚落在那头雪白狸狐身前,道:“如果不放心,可以先留着不吃。”

她终于忍不住开口,“公子图什么呢?”

陈平安微笑道:“那我问你,为了不伤及无辜,差点在城中就被抓住,你又图什么呢?”

她笑眯起眼,一头狸狐这般作态,又仿佛人间女子,所以特别好玩,她娇声娇气说道:“公子,我们是同道中人唉?”

只是她很快就苦着脸,有些抱歉。

总觉得这么说,有些对不住这位恩人。

因为他们这些幸运到能够生而为人的家伙,骂人的话里边,其中就有禽兽不如这么个说法。

陈平安不置可否,挥挥手,“走吧走吧,人心鬼蜮,很可怕的,以后不要仗着一身修为,就嬉戏人间了,你与天地斗,已经赢了一次,这才有了如今的修为,一定要多珍惜。可是当你与人斗,哪里是那些山泽野修和谱牒仙师的对手,走吧,以后哪怕忍不住要来人间再走一遭,市井逛荡,务必小心再小心些。还有,以后不要千万觉得次次都能碰到我这样的人,你怎么就知道今天的好人,以后会不会变成坏人?”

她轻轻抬起一只爪子,“捂住嘴巴”,笑道:“能这么说的人,怎么会变成坏人呢,我可不信。”

陈平安双手笼袖,蹲在那儿,微笑道:“不信就不信,随你,不过我可提醒你,那个龙蟠山老坏蛋,说不定会反悔,与其余仙师碰头后,就要杀过来,捉了你,给那条恶蟒当盘中餐。”

雪白狸狐犹豫了一下,赶紧收起那只瓷瓶,嗖一下飞奔出去,只是跑出去十数步外,它转过头,以双足站立,学那世人作揖拜别。

那个年轻人就一直蹲在那边,只是没忘记与她挥了挥手。

在那小家伙远去之后,陈平安站起身,缓缓走向旌州城,就当是夜游山林了。

一想到又没了一颗谷雨钱,陈平安就叹息不已,说下次不可以再这么败家了。

只是这个账房先生大概忘记了,当时在狗肉铺子送出手一颗小暑钱后,好像也是这般提醒自己的。

陈平安浑然忘记这一茬了,一边散步,一边仰头望去,明月当空,望之忘俗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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