剑来 第四百五十九章 都在有酒的江湖

作者:烽火戏诸侯书名:剑来更新时间:2021/08/24 01:25字数:5073

  

石柔猛然站起身,仰头望去,二楼那边,光脚老人手里拎着陈平安的脖子,轻轻一提,高过栏杆,随手丢下,石柔慌慌忙忙接住。

老人说道:“这家伙想得太多,睡得太少。让他先睡个饱,这段时间,让谁都别去吵他。”

石柔赶紧将陈平安放到一楼床铺上,悄然退出,关上门,乖乖坐在门口竹椅上当门神。

老人走下竹楼,来到崖畔,今日云雾浓重,遮蔽视野,画卷壮丽,犹如天风震撼大海潮,身处落魄山高处,如同置身于一座泽国。稍稍左边,有一座毗邻落魄山的山峰,独独高出云海,如仙人踩高跷,老人随手一挥袖,轻易打散整座云海,如开门见山河。

这一幕,看得石柔眼皮子微颤,赶紧低敛视线。

这要是一袖子打在她那副仙人遗蜕上,真不知道自己的魂魄会不会彻底烟消云散。

先前她最害怕的那个崔东山拜访过落魄山,就在二楼,石柔从未见过如此失魂落魄的崔东山,老人坐在屋内,并未走出,崔东山就坐在门外廊道中,也未走入,但是称呼老人为爷爷。

从那一刻起,石柔就知道该如何跟老人打交道了,很简单,尽量别出现在崔姓老者的视线中。

老人驻足远望。

一条腹有金线、生出四爪的巨大黑蛇,从山门那边,沿着宽阔山道,迅猛登山,临近竹楼后,黑蛇死活不敢靠近,裴钱知道它守规矩,也不为难它,飘落在地,躬身前奔,粉裙女童尾随其后,如粉蝶纷飞,极其可爱。青衣小童显得比较无精打采,滑下了黑蛇尾巴,慢悠悠吊在两个家伙的身后,就要见着了陈平安,青衣小童不知为何,还是有些心虚。

裴钱到了竹楼,石柔赶紧将老人言语重复了一遍,裴钱既有失望也有担忧,轻轻走在竹楼门口,试图从绿竹缝隙当中瞧见屋子里边的光景,当然一无所获,她犹不死心,绕着竹楼走了整整一圈,最后一屁股坐在石柔的那条竹椅上,双臂环胸,生着闷气,师父回乡后,竟然不是第一个瞧见她,她这个肩挑重担的开山大弟子,当得不太阔以啊,不太讲究了。

裴钱偷偷丢了个眼神给粉裙女童。

粉裙女童立即心领神会,跑到光脚老人那边,轻声问道:“崔爷爷,我家老爷还好吧?”

老人点头道:“有些麻烦,但是还不至于没办法解决,等陈平安睡饱了之后,再喂喂拳,就扳得回来。”

粉裙女童脸色惨白。

喂拳?

她可知道当年老爷的境遇,真真是怎一个惨字了得。

一直竖起耳朵偷听对话的青衣小童,也神色戚戚然。可怜老爷,才回家就跳进一座大火坑。难怪这趟出门远游,要晃荡五年才舍得回来,换成他,五十年都未必敢回来。

陈平安足足睡了两天一夜才醒来,睁眼后,一个鲤鱼打挺坐起身,走出屋子,发现裴钱和朱敛在门外守夜,一人一条小竹椅,裴钱歪靠着椅背,伸着双腿,已经在酣睡,还流着口水,对于黑炭丫头而言,这大概就是心有余而力不足,人生无奈。陈平安放轻脚步,蹲下身,看着裴钱,片刻之后,她抬起手臂,胡乱抹了把口水,继续睡觉,小声梦呓,含糊不清。

陈平安站起身,示意朱敛跟上他,两人一起来到崖畔,那边打造了一张刻有棋盘的石桌,和四只篆刻云纹的古朴石凳。

朱敛压低嗓音,轻声笑道:“若是裴钱瞧见了少爷这副模样,可要心疼坏了。”

陈平安叹了口气,“已经很好了,当初做了最坏的打算,以为七八年内都无法从书简湖脱身。”

朱敛点点头,“虽然不知具体缘由,一些书信往来,老奴不敢在纸上询问,可是能够让少爷这般度日如年,想来是天大的难事了。”

陈平安取出两壶书简湖乌啼酒,跟朱敛一人一壶,轻轻磕碰,陈平安斜靠着石桌,一条胳膊搁在上边,喝了一口酒,感慨道:“一言难尽。”

“何谓风骨,无非是能受天磨。”

朱敛转头凝视着陈平安的侧脸,喝了口小酒儿,轻声劝说道:“少爷如今模样,虽然憔悴不堪,可老奴是那情场过来人,晓得如今的少爷,却是最惹妇人的怜惜了,以后下山去往小镇或是郡城,少爷最好戴,其余任何一座山头,灵气沛然,都足够一位金丹地仙修行。

陈平安好奇问道:“你要是愿意领着她登山,当然可以,不过是以什么名分留在落魄山,你的入室弟子?”

若是朱敛在浩然天下收取的首位弟子,陈平安还真有些期待她的武学攀登之路。

藕花福地的画卷四人,朱敛如今境界最高,实打实的远游境武夫,虽说走了捷径,但是陈平安内心深处,觉得朱敛的选择,看似急功近利,实则才是最对的。

朱敛摇头道:“老奴可没兴致给人当师父,让她先当个落魄山的记名弟子吧,以后谁相中了她的根骨资质,只管拿走。老奴所作所为,不过是肥水不流外人田,想着给少爷的落魄山添份人气,不然尽是神怪鬼妖,不太像话,总觉得不利于风水。话说回来,这要是在藕花福地,少女那般天赋的弟子,就像是我去书肆买书的时候,路边捡来的,可是在家乡那边,估摸着能让一箩筐的江湖宗师,争抢得你打我我杀你,脑浆四溅,很江湖了。”

朱敛翘着二郎腿,双指捏住仙家酿酒的酒壶,轻轻摇晃,唏嘘道:“不愧是浩然天下,英才辈出,绝不是藕花福地可以媲美。”

陈平安笑问道:“怎么说服的少女家人?穷学文富学武,可不是开玩笑的。”

朱敛呵呵笑道:“事情不复杂,那户人家,之所以搬迁到龙泉郡,就是在京畿混不下去了,红颜祸水嘛,少女性子倔,爹娘长辈也硬气,不愿低头,便惹到了不该惹的地方势力,老奴就帮着摆平了那拨追过来的过江龙,少女是个念家重情的,家里本就有两位读书种子,本就不需要她来撑门面,如今又连累兄长和弟弟,她已经十分愧疚,想到能够在龙泉郡傍上仙家势力,二话不说就答应下来,其实学武到底是怎么回事,要吃多少苦头,如今半点不知,也是个憨傻丫头,不过既然能被我看中,自然不缺灵气,少爷到时候一见便知,与隋右边相似,又不太一样。”

陈平安嗯了一声。

朱敛做事情,还是牢靠的。

朱敛突然转头一声吼,“赔钱货,你师父又要出远门了,还睡?!”

裴钱连人带竹椅一起摔倒,迷迷糊糊之间,瞧见了那个熟悉身影,飞奔而至,结果一看到陈平安那副模样,立即泪如雨水珠子叭叭落,皱着一张黑炭似的脸庞,嘴角下压,说不出话来,师父怎么就变成这样了?这么黑黑瘦瘦的,学她做什么啊?陈平安坐直身体,微笑道:“怎么在落魄山待了三年,也不见你长个儿?怎么,吃不饱饭?光顾着玩了?有没有忘记抄书?”

裴钱一把抱住陈平安,那叫一个嗷嗷哭,伤心极了。

当年就该死皮赖脸跟着师父一起去的,有她照顾师父的饮食起居,哪怕再笨手笨脚,好歹在书简湖那边,还会有个能陪师父说说话、解闷儿的人。

陈平安瞪了眼在一旁幸灾乐祸的朱敛。

朱敛提起酒壶,自己喝了一大口罚酒,然后趁着陈平安轻声安慰裴钱的功夫,朱敛拎着还剩下半壶乌啼酒的小壶,起身离去。

好似要将月色与光阴,都留予那对久别重逢的师徒。

裴钱好不容易才哭着鼻子,坐在一旁石凳上。

个头稍稍长高,但是很不明显,寻常十三四岁的少女,这会儿身段也该如杨柳抽条,脸庞也会长开了。

可裴钱就好像还是那个在红烛镇分别之际的黑炭丫头。

她叽叽喳喳,与师父说了这些年她在龙泉郡的“丰功伟绩”,每隔一段时日就要下山,去给师父打理泥瓶巷祖宅,每年正月和清明节都会去上坟,照看着骑龙巷的两间铺子,每天抄书之余,还要手持行山杖,骑着那头黑蛇,兢兢业业巡视落魄山地界,防止有蟊贼潜入竹楼,更要每天练习师父传授的六步走桩,剑气十八停,女冠姐姐教她的白猿背剑术和拖刀法,更别提她还要完善那套只差一点点就可以登峰造极的疯魔剑法……总之,她很忙碌,一点都没有瞎胡闹,没有不务正业,天地良心!

至于撵狗斗鹅踢毽子这些小事情,她觉得就不用与师父唠叨了,作为师父的开山大弟子,这些个荡气回肠的事迹、壮举,是她的分内事,无需拿出来显摆。

陈平安耐心听完裴钱添油加醋的言语,笑问道:“崔老前辈没教你什么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