剑来 第六百六十七章 簪子

作者:烽火戏诸侯书名:剑来更新时间:2021/08/24 01:45字数:5776

  

演武场上,孩子们再次悉数趴在地上,个个鼻青脸肿,学武之初的打熬筋骨,肯定不会舒坦。该吃苦的时候享福,该享福的时候就要吃苦了。

既然生在了剑气长城,进了这座躲寒行宫,学了拳习了武,就得适应吃苦一事,学得一技之长。

天底下不是所有吃苦之事,都能苦尽甘来的。纯粹武夫的那颗武胆,就只能是从苦胆之中熬出真滋味。

一袭青衫长袍的隐官大人,依旧气定神闲,说道:“休歇两炷香。”

陈平安盘腿而坐,双手叠放,掌心朝上,开始闭目养神。所有孩子都挣扎着起身,围成一圈,坐姿与年轻隐官如出一辙,闭上眼睛,缓缓调整呼吸。

陈平安睁开眼睛,评点每个人的出拳,好坏优劣都说,不会因为姜匀出身太象街豪阀,武学根骨最重,就格外青睐,哪一拳递出得疲了,就骂。不会因为铜钱巷张磐的先天体魄最孱弱,学拳最慢,就对张磐冷落半点,哪一拳打得好了,就称赞。更不会因为玉笏街的孙蕖和假小子是小姑娘,出拳就故意轻了力道。

总而言之,陈平安要让所有孩子牢牢记住一个道理,拳在当下,纯粹武夫,必须先与己为敌。

学拳先做人,传道授业之人,无论有无师父先生之名,一样需要先教人,教人不是空讲道理,哪怕是一个乡野学塾的教书匠,可能与富家翁低头哈腰的一句谄媚话,对贫寒孩子的某个斜眼、冷笑,然后被孩子们默默看在眼中,记在心里,结果就打杀了书上的千百句圣贤教诲。

书里书外都有道理,人人皆是夫子先生。

陈平安不再言语。

按照规矩,就该轮到孩子们提问。

暮蒙巷那个叫许恭的孩子率先问道:“陈先生,拳走一线,肯定最快,如果说练习走桩立桩,是为了坚韧筋骨,淬炼体魄,可是为何还会有那么多的拳招?”

陈平安抬起一手,一拳递出,骤然出拳,骤然悬停,“许恭,你的意思是说拳走直线,最快触敌,对不对?”

许恭有些怀疑自己了。

姜匀笑呵呵道:“一拳就倒。”

剑气长城谁不知道年轻隐官最“怜香惜玉”,不然能有一拳就倒二掌柜的绰号?

至于为何对蛮荒天下的流白就那么辣手摧花,一定是那女子剑修不如郁狷夫长得好看。

不过姜匀突然想起郁狷夫被按住脑袋撞墙的那一幕,哀叹一声,觉得自己可能是冤枉二掌柜了。

许恭神色慌张,他可没有这个意思,打死都不敢对陈先生有半点不敬,不敢,更不愿意。

在许恭心目中,陈先生的形象,神人一般,毫无瑕疵。孩子私底下与两个好朋友闲聊,都仰慕得一塌糊涂。所以先前郭竹酒在那边说书,就数他们三个最坚信不疑。

出身暮蒙巷的许恭,自知自己不是姜匀这样的大族子弟,既然没有姜匀那样的天赋和身世,所以他与张磐、唐趣三个好朋友,经常晚上偷偷练习走桩立桩,往往可以碰到那个假小子元造化。只是过犹不及,这些家伙一味苦练,差点伤了体魄元气。

陈平安始终保持那个出拳姿势,再抬起左手,以出拳右臂作为一条道路,指指点点,从右手拳头起始,手腕,小臂,肩头,再到背脊,腰膂,将一处处窍穴点明,详细解释了这直线一拳递出的纯粹真气流转“道路”,每一条筋、每一块骨头、每一块肌肉的细微变化,全无遗漏,与孩子们娓娓道来,在这期间,再配合拳掌变化,将后肘前叠、道:“郭竹酒,你师父在给人教拳,其实他自己也在练拳,顺便修心。这是个好习惯,螺蛳壳里做道场,不全是贬义的说法。”

陈平安先前所学拳法太杂,需要借此机会,好好反省一番,熔铸一炉。或者偶尔什么都不想,就跟平常人用睡觉作为休歇差不多,来这里静静心。教拳,练拳,修心,隔三岔五的躲寒行宫之行,看似一件事,其实是在做三件事。

为剑气长城的这拨武夫胚子教拳喂拳,更重要的,还要尽量给所有孩子一条相对安稳的修行路,原本对于一位需要为战局走势负责的隐官而言,就是一件实实在在的分心事。可到最后,结果还是没亏。

郭竹酒早早摘下书箱搁在脚边,然后一直在模仿师父出拳,从头到尾就没闲着,听见了阿良前辈的言语,一个收拳站定,说道:“师父那么多学问,我一样一样学。”

白嬷嬷站在一旁,轻声说道:“姑爷这一拳下去,估计不少孩子会当场崩溃。”

阿良笑道:“能够真真切切知道拳高何处,是好事。”

当时顾祐前辈,作为撼山拳谱的老祖宗,看到了自己这位来自别洲的纯粹武夫,恰好武道根基就在撼山拳之上,顾祐便以十境武夫递出九境巅峰一拳。

陈平安一步跨出,悄无声息。

以六步走桩前行,转瞬之间,快若奔雷,整座演武场都开始震动起阵阵涟漪,四面八方皆是充沛拳意。

孙蕖这样希冀着以立桩来抵御心中畏惧的孩子,演武场震动之后,就立即被打回原形,立桩不稳,心境更乱,满脸惊骇。

姜匀感受到那股遮天蔽日的拳意之后,轻喝一声,一脚重重踩踏而出,拉开拳架,以自身拳意抵御天地拳意。眼见着身旁孙蕖就要跌倒在地,姜匀一咬牙,挪步横移,满脸痛苦之色,依然挡在了孙蕖身前。毕竟是个小娘们,他这个大老爷们得护着点。

许恭和元造化几乎同时喊道:“六步走桩!”

所有孩子竟是心有灵犀,几乎同时不退反进,要以走桩对走桩。

罡风铺面,拳意压身。

哪里是他们想要以退为进就能成的,至多踏出两步,所有人便踉跄后退。

那孙蕖不知如何生出的一点胆识,竟是绕开了身前姜匀,选择自己面对那一拳。

转瞬过后。

连同姜匀在内,所有人都背靠墙壁,个个脸色惨白,汗流浃背,还有些体魄孱弱的孩子,早已靠墙跌坐在地。

陈平安站在演武场中央地带,一手负后,一手握拳贴在腹部,悠悠然吐出一口浊气。

赶紧转过头,抹了一下鼻子流淌出的鲜血,以当下的体魄递出这形似神似一拳,哪怕最终只是出了半拳,还是很不轻松。

陈平安转头笑道:“都起来吧,今天练拳到此为止。”

所有孩子都没有回过神,有些呆滞。

陈平安沉默片刻,突然笑了起来:“这一拳过后,不得不说,我挑选武道种子的眼光,真是不错。以后你们哪天自己行走江湖了,遇到同辈武夫,大可以说,你们的教拳之人,是剑气长城十境武夫白炼霜,喂拳之人,是浩然天下陈平安,一旁观拳之人,曾有剑客阿良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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与白嬷嬷告辞,陈平安和阿良带着郭竹酒,三人徒步离开躲寒行宫。

阿良说道:“竹酒啊,先前你师父提到观拳之人,只说了我,忘了你,伤不伤心?”

郭竹酒一脸疑惑道:“师父说了啊,阿良前辈你没听见?”

阿良愣了一下,“我怎么没听见?”

郭竹酒一本正经道:“我在自个儿心里,替师父说了的。”

阿良赞叹道:“竹酒你这份剑心,厉害啊。”

陈平安笑道:“阿良,那么剑气十八停?能不能教给我这弟子?”

阿良无奈道:“我先前说要教,竹酒不稀罕啊。”

阿良捋了捋头发,“不过竹酒说我相貌与拳法皆好,说了这般肺腑之言,就值得阿良叔叔死皮赖脸传授这门绝学,不过不急,回头我去郭府做客。”

郭竹酒与陈平安对视一眼,相视而笑。

师父你懂的。

师父我懂的。

郭竹酒不敢久留,今天还是翻墙偷溜出来的,得回家了。

与师父和阿良前辈道别后,小姑娘手持行山杖,背着小竹箱,一路飞奔。

阿良与陈平安去往叠嶂的酒铺。

阿良问道:“陶文剑仙死后,凭借战功兑换的那些神仙钱,是不是多了些?”

陈平安没有藏藏掖掖,说道:“我也拿了些出来。”

酒铺,坐庄,所有陈平安这些年在剑气长城从酒鬼赌棍那边挣来的神仙钱,再加上通过晏家铺子兜售贩卖那些印章、折扇的收入,一颗雪花钱都没剩下,全部都以剑仙陶文遗产的名义,还给了剑气长城。当然不是陶文要陈平安这么做,而是陈平安一开始就是这么打算的。

这也是陶文愿意托付身后事给年轻隐官的原因所在。

想要入得一位剑仙的法眼,永远不可能是靠挣多少钱、说过多少漂亮话。

阿良又问道:“那么多的神仙钱,可不是一笔小数目,你就那么随随便便搁在院子里的桌上,任由剑修自取,能放心?隐官一脉有没有盯着那边?”

大战暂时告一段落,剑修养剑一事,是重中之重,世间剑修的吃钱,那是出了名的不讲道理。

这也是为何剑气长城会有那么多囊中羞涩的剑仙。

本命飞剑的品秩越高,以及随着剑修境界越来越高,除了太象街屈指可数的几个豪阀,没谁敢说自己嫌钱多。

只有不在修行关隘的时候,剑修手头才会有几个闲钱,喝酒押注都随意。

所以可能绝大多数剑修,去往陶文的宅子自行取钱,只取当下所缺钱财,但也注定会有某些剑修,偷偷多拿神仙钱。

陈平安摇头道:“没有人盯着那边。陶文不在意这些,我也无所谓。又不是什么买卖事,不用计较太多。”

阿良点头道:“是该这么想,轻松些。”

陈平安摘下别在发髻的那根白玉簪子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