剑来 第七百零一章 风雪中

作者:烽火戏诸侯书名:剑来更新时间:2021/08/24 01:49字数:8253

  

老秀才被白也一剑送出第五座天下的时候,是嘉春三年。

老秀才拜访过白泽,重返中土文庙之时,是嘉春四年,而当老秀才来到宝瓶洲中部的大骊陪都,与昔年首徒重逢,一同置身于气象一新的齐渡之畔,已是嘉春五年的开春时分,杨柳依依,杂花生树,莺飞雀跃,稚童放学早,纸鸢乘风高。

这一幕暖春风景,看得老秀才愁眉舒展,问一旁崔瀺关于第五座天下的命名,有没有想法。

崔瀺说没有。

跟在两人身后的崔东山倒是有些想法,可惜老秀才没问他,只说文庙那边,起先是想以“规矩”二字命名,但是礼圣没答应,说规矩二字,是春风润物,不需摆在纸面上。诸子百家各有建言,例如阴阳家、农家在内数位老祖师联袂提议“桃源”,附和者较多,取世外桃源之意,既寓意美好,又能够让人铭记儒家开辟出一座崭新天下的莫大功德,而且新天下东南部,确实有一棵桃树,大有异象,只开花不结果,岁月已久,可等到白也仗剑分出天地,立即结果,不过亚圣还是拒绝了这个提议。

所以至今第五座天下还是没有一个名正言顺的命名。

崔东山嗤笑道:“逃难逃出来的清净地,也能算是真正的世外桃源?我就不信如今第五座天下,能有几个心安之人。劫后余生,稍稍放宽心,就要争抢地盘,偷鸡摸狗,把脑浆子打得满地都是,等到形势稍稍安稳,站稳了脚跟,过上几天的享福日子,只说那拨桐叶洲人氏,肯定就要秋后算账,先从自家骂起,骂玉圭宗、桐叶宗是废物,守不住故土,再骂中土文庙,最后连剑气长城一起骂了,嘴上不敢,心里什么不敢骂,就这么个乌烟瘴气的地方,桃源个什么。”

老秀才点头道:“亚圣也差不多是这么个意思。”

崔东山立即改口道:“那就叫桃源天下吧,我举双手双脚支持这个提议,还不够,我就把高老弟拉过来充数。”

老秀才当做耳旁风。奇了怪哉,崔瀺当年游学到陋巷之时,好像不是这么个脾气啊。

崔瀺离去之前,老秀才将那个从礼记学宫大祭酒暂借而来的本命字,交给崔瀺。

崔瀺没有拒绝。

老秀才说这个“山”字是我借的。

崔瀺点点头。

老秀才的言下之意,这个本命字,还不还,何时还,怎么还,都只是老秀才的事情,与他崔瀺和大骊无关。

崔瀺离去之后,崔东山大摇大摆来到老秀才身边,小声问道:“要是老王八蛋还不上那个‘山’字,你是打算用那份造化功德来弥补礼圣一脉?”

崔东山倒是从不怀疑老秀才收拾烂摊子的本事。昔年文圣一脉,其实就一直是老秀才在缝缝补补,为学生们四处赔礼道歉,或是撑腰,跳脚与人讲理,袖子乱挥的那种。

在裴钱眼中,小师兄走路如大白鹅,两只大袖瞎晃荡,最早是跟谁学的,答案显而易见。

有个老先生,当年像一只老母鸡,死命护着鸡崽儿。

老秀才斜眼白衣少年。

这个小王八蛋,怎么看怎么不顺眼。

崔东山缩了缩脖子,乖乖喊了声师祖,先生的先生,辈分比天高。

崔东山侧着身子行走,手持行山杖轻轻戳地,暗示老秀才自己如今好歹是你的徒孙,就算动口,也别动手打板子,教训学生是先生事,轮不到你这位师祖。

崔东山义愤填膺道:“崔瀺这家伙,从头到尾没放几个屁,大不敬!回头我帮师祖你多骂几句啊。”

老秀才缓缓说道:“你们终究是两个人了,好好珍惜,以前带着你们走过那么多山河,应该明白,同源之水,分岔之后,许多河流说没就没了,一定要源远流长。”

崔东山小鸡啄米,“除了川流不息,渊澄取映,做人还要学师祖这般道:“不光是在青冥天下,我们浩然天下也差不多,凡是道门宫观山门内,第一座大殿都是那灵官殿,而那位大灵官神像,委实是巍峨气势,当年我第一次出远门,游历家乡郡城一座不大的宫观,对此记忆深刻啊。哪怕后来有了些名气头衔,再看其它壮丽景象,还是不如当年那一眼带来的震撼。”

崔东山知道老秀才的意思了,说道:“所以师祖让那裴钱跟在先生身边,正是此意?让先生仿佛始终身在观道观,以道观道?有裴钱在身边一天,就会自然而然,水到渠成,愈发近了慎独一分?”

青冥天下有四大天师,皆道法通玄,各具神通,却不在白玉京修道,而是负责镇守天下四方,其中一位,与那尊灵官之首,昔年有一个典故广为流传。按照诸多道门典籍记载,大致是说那尊灵官证道之前,杀伐极多,被一位过路大天师按律责罚,后者事后敲响天鼓,白玉京大掌教便让他暗中跟随大天师游历天下,足足三百年之久,承诺天师只要犯下一错,就让双方位置更换,到最后,当然是那位大天师三百年间,言行皆无一错。

老秀才哑然失笑,“裴钱不也向善了吗?这就不重要了吗?你以为不是我那关门弟子的言传身教,裴钱会是今日之裴钱吗?”

老秀才拍了拍自己心口,“我得心安,天下得利,何乐不为?”

老秀才语重心长道:“事功学问,好是好,但是已经足够好了吗?我看未必。只说三事,能够让那大祭酒借字给我吗?能够让白先生取出搜山图吗?能让世间多出一个向善远恶的远游境少女吗?读书人,总不能觉得我做得够好了,就高枕无忧,觉得万事心安了,世道胆敢再与我奢求一分,我便要朝世道吐口唾沫,大骂世人愚钝没良心。”

老秀才说到这里,挠挠头,“捏脖子咳几声,再重重吐了一口浓痰,真他娘的……还是有点恶心的。”

是说那打砸神像一事,记得邵元王朝有个读书人,尤其起劲。

其实老秀才说的是两回事了,不过崔东山足够聪明,都听得懂。一个是追求正本清源的天下事,一个是关起门来的自家人牢骚话。

老秀才说道:“裴钱如今境界高了,反而怕事,是好事。因为拳头太重,年纪却小,所以不用太早想着改变世道。”

“世道世道,无非就是个世人道路罢了。”

老秀才随便伸手一指,“一条错误拥簇的道路上,看似捷径,别管人有多少,路有多好走,每一位教书夫子们,得告诉每一个在学塾识字读书学礼的孩子们,不能那么走。以后等孩子们长大了,多了几分气力,说不得还要去那条路上挡一挡,与旁人说这是错的,错的就是错的,然后可能被某些世道打了个鼻青脸肿。你们的那门事功学问,如果能够让这些落在好人身上的错误拳脚少些,就是善莫大焉了,是很好的。”

崔东山闷闷不乐道:“为何与我说这些,不与崔瀺说?”

老秀才不言不语。

唯有两人眼前的那条大渡之水,缓缓流逝。

崔东山自言自语道:“见贤思齐。”

沉默许久,崔东山埋怨道:“走吧走吧,都走了拉倒。”

老秀才说道:“我去见见某位前辈。”

那位前辈,曾有千古万古至奇之问,开篇即问,遂古之初,谁传道之?光是此问,简直就要问得某些寂寞圣贤,泪水直流。

老秀才也曾有过意气风发的年轻岁月,一次难得饮酒至醉,高呼我来答之,我可答之……

而在剑气长城之上,弟子左右,也曾让师弟陈平安作天对。

崔东山犹豫了一下,道:“能不能不要答天问。”

还是个问题,依旧不以询问语气言语。

不回答,余着,曾经的先生,你一直余在心中就好了啊。

老秀才一手揪须,一手轻拍肚子,“不合时宜久矣,不吐不快。”

崔东山好奇问道:“齐静春一早就知道那人在书简湖吗?”

老秀才摇头道:“我也是合道之后,才知道这个秘密的。早年老头子都瞒着我。”

老秀才突然一巴掌拍在崔东山脑袋上,“小兔崽子,成天骂自己老王八蛋,好玩啊?”

崔东山眼神哀怨,道:“你先前自己说的,终究是两个人了。”

老秀才又一巴掌摔过去,“怎么跟师祖说话的?啊?”

崔东山挨了一巴掌后,伸手护住脑袋,“差不多就可以了啊。”

老秀才突然说道:“先有圣贤在书简湖冷眼看人间。灵,言神也。均,语调也。言正平可法则者,莫过于天,养物均调者,莫神于地,故而最为中正平和。后有白也仗剑去国、远游天地,第五座天下该如何命名,我有想法了。”

伏清白以死直兮,固前圣之所厚。

白也诗无敌,飘然思不群。真清白之士,其气浩然亦飘然,若浮云在天。

崔东山眨了眨眼睛,“善。”

老秀才一抬手,崔东山双手乱挥,阻拦那一巴掌。

老秀才收手,抚须而笑,得意洋洋,“哪里是一个善字就够的?远远不够。所以说取名字这种事情,你先生是得了真传的。”

崔东山嬉皮笑脸道:“找媳妇这件事呢?”

老秀才用手心摩挲着下巴,“这也没教过啊,无师自通?”

崔东山呵呵笑道:“要是教过,估计就没戏了。”

老秀才走后。

崔东山御风来到云海中,看那现出真身的稚圭,浩浩荡荡沿着大渎走江,路程过半,就已经遍体鳞伤,但是去势汹汹,问题不大。

老秀才先去了书简湖,见过了一位大道亲水至极、以至于投水的老人,高冠博带,相貌清癯,学问不在文庙文脉内。

老秀才作揖行礼。

老人以古礼还礼,不那么儒家正统就是了。

然后老人带着老秀才来到一处山头,曾经在此,他与一个形神憔悴的牵马年轻人,好不容易才讨要了些竹简。年轻人是年轻,但是不容易糊弄啊。

双方还曾有过一番梦中问答。不问天地,只问本心。

老人沉默许久,开口道:“对自己有些失望,做得不够好,只是对世道不那么失望了。”

老秀才点头笑道:“与先生们一路同行,哪怕终不能望其项背,到底与有荣焉。若是还能吃上绿桐城的四只大肉包子,肯定就又有力气与人讲理、继续赶路了。”

老人说道:“弟子可以为世道开山,弟子能够让先生关门。不坏啊。”

老秀才开怀道:“不坏不坏。”

老人感慨道:“人情冷暖可无问,手不触书吾自恨。”

老秀才说道:“眼尚明,心还热,天公成就老书生。”

老人笑道:“与你弟子一样,都会聊天。”

老秀才摇头道:“‘聊天’一事,天下人都是晚辈。”

老人说道:“除了《天问》不用多说,其余《山鬼》,《涉江》,只管拿去。”

老秀才犹豫了一下。

老人说道:“《东君》,《招魂》,也一样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