剑来 第七百一十四章 出两剑

作者:烽火戏诸侯书名:剑来更新时间:2021/08/24 01:50字数:6734

  

陈平安手持一杆修补完整的剑仙幡子,立于仿白玉京最为高耸险峻处。

在自家天地内,陈平安目光所及,纤毫毕现,如俗子近观崖刻榜书。

那赊月好像对那件七色彩衣甘露甲,情有独钟。

城头上唯一以本来容貌现身城头的“修士赊月”,以本命神通凝聚月色,再次披挂如同炼化了一挂远古彩虹的奇异宝甲,她仰头望向那个身穿好似一件道门天衣的年轻隐官。

身上宝甲彩光流转,如佛寺壁画上一位“吴家样”天女的飘逸彩带。

赊月安静等待着那些剑气涟漪的散落天地间,与她的明月光色,处处对峙,如两军对垒,双方兵马以百万计。

陈平安脚下那座白玉嵯峨、宛若“有伤极天之高”的仿白玉京,这件仙家宝物,赊月其实再熟悉不过,出自荷花庵主的那轮相邻明月中,曾是远古遗物,应该是那老妖道为了示好托月山大祖,就赠送给了托月山的关门弟子作为见面礼,离真落败身死后,又给当时还没有担任隐官的陈平安捡了去,显然得到了高人指点,得以完整炼化。

是那位昔年镇守剑气长城天幕的道家圣人?可是指点一个儒家子弟炼化仿白玉京形制之物,会不会不合道门仪轨?

赊月知道对方还在辛苦寻觅自己的真身所在,她依旧分心想东想西,难怪周先生会说她实在太懒散。

不过今天赊月打算认真几分,因为她确实有些生气了。

城头之上,赊月的处处月色分身,千奇百怪,一位位剑仙祭出飞剑,武夫出拳朝白玉京,大妖真身拔地而起,或以庞然身躯撞去白玉京。所有存在的前行路线上,剑仙幡子的剑气涟漪,骤然间在各处打了个绳结,然后结成一张大网,丝线正是半座剑气长城上的千万条细密剑气,显而易见,想要撼动白玉京,得先以肉身、飞剑拳法或是术法神通,破开那些无处不在的沛然剑气。

气势汹汹,而且都不是什么障眼法,故而赊月一人出手,如有大军结阵,合力攻打一座白玉京。

至于原本容貌的“赊月”则御风而起,身上那件七色彩衣,一路撞烂剑气大网,要去往陈平安附近。

“玉璞境”陈平安洒然一笑,一手抬起,从掌心处正式祭出一枚莹澈神异的五雷法印,蓦然大如山头,再瞬间一个下沉,刚好与那白玉京高处重叠。

使得陈平安既身在白玉京之巅,又立于法印西嶽在内这七件甘露甲,最玄妙的地方,在于拥有某些类似剑修的“本命”神通。

而那赊月宝甲,在赊月只是靠近剑仙幡子所在城池之时,就有七位天女由七条彩带依次幻化而成,最终一道彩虹挂空,起始于赊月御风处,最终落在了剑仙幡子之上,一砸而至,虹光与幡子相撞,光线绚烂,光彩四溅,气势却如大河入海,源源不绝,幡子四周气机激荡而起,如大浪拍打礁石,灵气剑气一并,剑仙幡子竟是开始颤动起来。

学那赊月分心后,便也有一个“陈平安”站在幡子之巅,一手负后,一手掐诀在身前,面带笑意,视线透过一挂彩虹,望向那跨虹御风而来的女子,微笑道:“我这小小白玉京,五城十二楼,唯有此门不开,赊月姑娘还请去往别处赏景。”

竟然是个身穿青衣道袍的陈平安。

面容比那真正的陈平安老相些许。

这幅场景,这番言语。

估计青冥天下所有道家仙人,都不太乐意看到,不太高兴听见。

赊月并不清楚那个“中年道人”幻象的真实身份,不过知道了她估计也无所谓。

僭越一事,她自己又没少做。

比如她在行至彩虹弧着客气话。

可这剑气森森的笼中雀小天地内。

除了陈平安落下的那条路线上,飞剑自行消散,为一袭鲜红法袍让路,其余整座天地间,皆有飞剑攒簇,从小天地天幕处密集布阵,一圈圈一层层,所有剑尖直指赊月。

赊月四周十丈之内,月光如水,将那些飞剑阻挡在外。

赊月疑惑问道:“你擅作主张,将这枚五雷法印的用途篡改,就不心疼如此一来,会使得原本有望成为一件仙兵的法印,不但离着圆满姿态,攻伐威势减半,还要让它失去成为一座宗字头传法印的机会?”

陈平安眨了眨眼睛,欲言又止,似乎是说赊月姑娘你的问题太大,太难回答。

赊月好奇问道:“难道不是吗?”

陈平安停下敲刀动作,肩挑那把狭刀斩勘,埋怨道:“赊月姑娘,你我投缘,我不准你如此看轻自己,半个赊月也好,小半个也罢,难道都不值一座宗门的传法印值钱?”

赊月有些自责,说道:“还是你的符箓手段太怪,我猜不到一种法印禁制,都能够如此诡谲。”

陈平安突然问了一个更奇怪的问题,“一个人的自责,会死人吗?”

又来!

赊月抬起双手,重重一拍脸颊。

没了陈清都坐镇的半座剑气长城,任你玉璞境陈平安手段再古怪,再环环相扣,当真拦得住一轮明月的远游?

陈平安将那斩勘悬佩在腰,收敛笑意,悬空而停,左手双指并拢,在身前右方,轻轻抵住虚空处。

最终出现了一粒灯火依稀的光亮。

陈平安双指缓缓从从右到左抹过。

陈平安双眼眯起,死死盯着那一粒灯火,变成一道光亮,到越来越光明,最终越来越像一把剑。

人身小天地当中,有个金色小人儿,轻轻握住剑柄,它骑乘火龙,一路去往陈平安心湖,抬头望天,天悬一轮月。

而陈平安身后,矗立有一尊些伤感情的话,一坛老酒,经得起你几口大喝痛饮?处处做人留一线,天才无绝人之路。”

摘明月到人间。

昔年炼化一轮月半数月魄的荷花庵主,是可以勉强做到的,只是碍于托月山的存在,不敢做。当然做了也无意义。月不在天,以地利换天时,还是亏本买卖,有损大道修行。浩然天下多洞天福地,冠绝数座天下,荷花庵主野心勃勃,试图将各地天上月趋于归一,届时老妖道,与一部分天时合大道,以真身显化“天道”,不是神灵,更胜神灵。

相传大战之前,周密曾经去往天上,与那荷花庵主坐而论道,周密在月中笑言,今年何必输往昔,今人何必输古人。

只可惜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,可怜荷花庵主甚至连那浩然天下的明月,都没能看到一眼。都不能说是荷花庵主志大才疏,实在是那董三更出剑太霸道。

董老儿之壮举,不止在斩杀荷花庵主一位王座大妖,而是彻底打坏了蛮荒天下的一部分天时气运。

就像将一颗谷雨钱打成了一堆雪花钱,哪怕雪花钱依旧悉数落在托月山钱囊中,可这里边的价钱偏差,就是蛮荒天下实实在在的损失。

托月山如果想要重塑一轮完整月,重新悬挂天幕,则又是一大笔损耗。

龙君虽然让那棉衣圆脸姑娘落在了对面城头,却一直关注着那边的动静,那赊月若有半点逾越举动,就别怪他出剑不留情了。

数座天下年轻十人之一,大道注定高远,当然极为不俗,可在龙君这样的远古剑仙眼中,看待这些朝气勃勃的年轻晚辈,无非就像是看几眼昔年的自己,仅此而已。

相较于心不在焉练剑总是懈怠的离真,赊月境界足够,又独具神通,所以能够打破重重禁制,如入无人之境,去与那位年轻隐官相见。

一个刚从对方的家乡返回自己的故乡,一个则喜欢给别家当看门狗。

一对家乡不同、年龄相仿的年轻男女,凑巧都在年轻十一人之列。

离真问道:“是在闲聊,还是打架?”

龙君说道:“孤男寡女,干柴烈火,你信不信?”

离真嬉皮笑脸道:“赶紧打开禁制,让我瞅瞅,眼见为实。看看他俩是否真的天雷勾动地火了。到时候我做一幅神仙画卷,找人帮忙送给宁姚,到时候说不定陈平安没有被刘叉砍死,就先给宁姚砍死了,岂不美哉。宁姚出剑砍他,隐官大人那是万万不敢放个屁的,只能乖乖伸长脖子。隐官大人就数这一点,最让我佩服。”

龙君瞥了眼这个越来越陌生的“观照”,摇头道:“此次你我重逢,只有一点,我承认你是对的,那就是你确实比陈平安更可怜。你确实不再是那观照了。好歹人家陈平安留在这边当看门狗,没人觉得有多可笑,说不定连那斐然、木屐之流,都要对他可敬几分。”

龙君仰头望天。

昔年三人三剑,一起修行登山,一起问剑于天。

最后大道歧路于蛮荒天下的那座高山。

他龙君,其实不是死在托月山,而是心死在了陈清都说要走一趟托月山的那一刻。

之所以依旧愿意仗剑去往托月山,只是给沦为刑徒的所有同道中人,一个交代。

陈清都在那托月山一役当中,死了一次,最终在此又死了一次。

那么这个观照呢?同样死在托月山一次,然后在城头之外,输给陈平安一次,离真身上道心,最后一点依稀可见的观照气概,大概就真的彻底死了。

龙君几乎从不两次询问同一件事,但是老者今天先为赊月破例,又为离真破例,“与陈平安最后一战,凭借那把飞剑的本命神通,你到底看到了什么?”

离真笑道:“一个不是观照,一个不像龙君。你还好意思可怜我。”

龙君便换了一个问题,“托月山那位,与你一样看见了那个结果?”

离真想了想,“不知道我那师父知不知道啊。因为我自己就根本不知道什么嘛。”

龙君不再言语。

这个离真,真是该死。

将来就当自己为观照最后送一程。

离真不知是浑然不觉龙君的心意,还是知道了也不会如何,只是纠缠道:“龙君前辈,求你打开禁制,练剑这种事情,多没劲啊。”

不曾想龙君还真打开了甲子帐那道山水禁制。

离真哎呦喂一声,啧啧道:“白玉京唉,有模有样的,隐官大人对青冥天下的怨气有点大嘛,这玉璞境的术法神通,就是了不起,惹不起惹不起。”

“看看,隐官大人又开始蛊惑人心了,亏得是啥都不多想的赊月姐姐,换成流白姐姐,肯定要遭了毒手啊。”

“龙君,你辈分高见识广,知道赊月真身在何处吗?隐官大人的狗鼻子,嗅不嗅得到?”

龙君听着离真的聒噪,难得想起一些不愿去想的陈年旧事。

陈清都之本命飞剑,浮萍,早已破碎于托月山。

所以后世才有了风起于青萍之末的说法,有了一叶浮萍归大海的讲头。

龙君,本命飞剑,大墟仙冢。

观照,本命飞剑,光阴长河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