剑来 第七百五十八章 夜行

作者:烽火戏诸侯书名:剑来更新时间:2021/08/24 01:55字数:13052

  

大泉和北晋接壤的边境线上,数十骑护送着其中一位女子,大泉女帝姚近之。

最为靠近姚近之的两骑,分别是一位上五境修士,姿色平常,中年女子面容,来自中土神洲,是姑姑请来的一位大泉临时客卿。

还有就是临时被姚近之召来的松针湖水神,柳幼蓉。这也是为何金璜府的飞剑传信,不是柳幼蓉亲自回复密信。

她们身后三骑,有两位当下不曾披甲的边关实权武将,一年老一壮年,战功彪炳,如今已经是一方封疆大吏。

此外还有一骑,是个气态雍容的年轻男子,身穿道袍,头过日月天地两轮眼,万言不值一杯水?又是谁说那人生路窄酒杯宽?

太多年没去那座距离京城近在咫尺的照屏峰了,她有些记不清了。

姚近之动作轻柔,抬起手指,揉了揉鬓角,都不敢去触碰眼角,她有些伤感,但是她又眉眼飞扬。

姚近之告诉自己,去了松针湖水府驻跸,自己就在那边停步。

她偏不去金璜府见谁。要见面也是他来见自己。

姚近之突然与柳幼蓉笑道:“到了松针湖,你再亲自回信一封,免得让郑府君担心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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看着那团浓郁龙气的移动方向,坐在渡船栏杆上的崔东山一手环胸,一手抵住下巴,沉思状。

只不过崔东山没来由瞥了眼蜃景城那边,藏龙卧虎,道理很简单,是观道观那座水井的井口地界。

倪元簪只不过是离开水井的福地人物之一,所以骑鹤城才有那句好似谶语的童谣流传开来,“青牛谁骑去,黄鹤又飞来”。

不出意外,是那邹子的手笔了。也就这个天不怕地不怕谁都敢算计、也谁都能算计的家伙,敢这么调侃观道观的老观主,当年还比较年轻的老王八蛋,跟着先生的先生一起游历观道观那会儿,当时就还没这份胆识。见着了那个臭牛鼻子老道,还得乖乖喊一声前辈,然后下了一局棋,当然赢了。所以老道长交出了那枚白玉簪子。

至于邹子,此人最喜欢奇思异想,最擅长的就是落子不生根,所有棋子,游移不定,自然生发,好像遍地开花,最终结果,却总是他所求。

邹子比起他的师妹,道行高了何止十万八千里。

崔东山转过头,望向那个还在走桩练拳的小胖子,问道:“无敌小神拳,咱们打个赌吧?”

程朝露一趟六步走桩完毕,问道:“赌啥?”

崔东山怒道:“你又不会跟我赌,问个屁的赌啥?”

小胖子挠挠头,“咋个肚子蛔虫似的。”

崔东山笑骂道:“拳法可以啊,是个好厨子。不是个好厨子的习武之人,不是好剑修。”

小胖子给绕得头疼,继续转身走桩。还是曹师傅好,从不说怪话。

崔东山自顾自拍打膝盖,“莫道君行早,更有早行人。莫道君行高,早有山巅路。”

白衣少年转头望向更北方。

崔东山突然抬手,双指一掐,夹住一把从神篆峰返回的传信飞剑,先前询问姜尚真,荀老儿当年走入蜃景城,除了办正经事,是否悄悄找了谁。

飞剑回信,说确实找过谁,但是他姜尚真都被蒙在鼓里,约莫是荀老儿脸皮薄不好意思说,找那姘头老相好去了吧。

崔东山翻了个白眼,收起飞剑,算了,不多想了,先生如今棋术高超,出神入化了,自己这个得意弟子,反正是再难让先生十二子了。

这可不是崔东山溜须拍马,而是先生胸有成竹,说下一盘棋,然后拉着自己,摆了棋盘上,先生风采绝伦,捻子落子,行云流水,最终在棋盘上摆下了十二子,四无忧,中天元,再加三边线。

崔东山当场就认输了。

结果一旁观战的大师姐来了一句,“师父都让你十二子了,你也认输?”

纳兰玉牒更是惊叹不已,“原来曹师傅棋术也很厉害啊,文武全才嘞。”

先生闻言微笑点头,开始收拾棋局,动作极快。

崔东山当时看了眼先生,再瞥了眼那个微微斜眼、笑脸很金字招牌的大师姐,就没敢说什么。

玉圭宗山水渡口,一行人离开云窟福地,继续南下去往驱山渡。

至于有那黄衣芸美誉的叶芸芸,是单独离开的福地,重返蒲山云草堂。

最近一届的花神山胭脂图,有没有那位大泉女帝,叶芸芸不在意,反正没有她就行。

金陈平安畏死偷生,反正刘宗是绝对不信的。刘宗信得一位敢杀、并且能杀丁婴的谪仙人,更信得过自己和种秋的认人眼光。

刘宗这两辈子,有两处最大瘙痒处,第一处,臂圣程元山曾经在家乡说破,不取一把仙家法刀“炼师”,不愿更换那把用顺手的剔骨刀。第二处,便是与陈平安、种秋两人,化敌为友,选择并肩作战,武夫轻生死,重江湖道义。

水神娘娘好奇问道:“小夫子是从中土文庙那边来的桐叶洲,莫不是是文圣老爷收到了我的飞剑传信?”

不等陈平安答复,也没瞧见那小夫子使劲朝自己眨眼睛,她就又一跺脚,自顾自说道:“我当时就是脑子进水了,也怪蜃景城年年雪大,我哪里经历过这般阵仗,下雪跟下雪花钱似的。文圣老爷学问高,本事大,担子重,日理万机,我就不该打搅文圣老爷的潜心治学,关键是信上措辞哪里像是求人办事的,太硬气,不讲规矩,跟个老娘们撒泼似的,这不当时飞剑一走,我就知道错了,悔青了肠子,跟着飞剑跑了几百里,哪里追得上嘛,我又不是天下剑术占一半的左先生。所以从去年到现在,我良心不安,每天就在钦天监那边面壁思过呢,每天都自个儿喝罚酒。”

碧游宫的水花酒,原来就是这么给水神娘娘喝没的。

这位有家不回的水神娘娘,真名柳柔。无论是姓氏还是名字,好像与她的脾气性情,都不太沾边。

先前听姚仙之的说法,在蜃景城,早年与那金璜府君郑素的山水道侣柳幼蓉,一见投缘,一听对方也姓柳,水神娘娘跳起来就是一巴掌拍在柳幼蓉肩膀上,说巧啊,最后双方还认了干姐妹。曾是蜃景城水牢阶下囚的郑素,早年能够在蜃景城立足,不受半点白眼,有点夫凭妻贵的意思,在大泉权贵、仙师眼中,自然是金璜府高攀了碧游宫。

既然水神娘娘竹筒倒豆子,合适不合适的,都说了,陈平安也就不再刻意隐瞒文脉身份,与她笑着解释道:“我从造化窟那边赶来的桐叶洲,没去中土神洲,所以水神娘娘飞剑传信功德林一事,我其实并不清楚。”

水神娘娘再一跺脚,“烦得很,早晚都要挨一刀,怨不得文圣老爷训斥,是我自找的,可这刀子架脑阔上边,总不落下,不是个事儿啊,我又得掰手指数日子,慢慢等着了,还不如给文圣老爷早早回信骂个狗血淋头,我就好滚回碧游宫了。”

陈平安无奈道:“我先生骂你做什么。至于先生能否找到合适的水丹,成与不成,在信上肯定都会给水神娘娘一个答复。”

水神娘娘一脸愧疚,以及些许怀疑。

陈平安笑道:“别忘了我是先生的关门弟子。先生真要骂你,我帮你回信一封。”

也好,若是大泉钦天监这边,能够在近期收到功德林那边的回信,可以让水神娘娘在回信上帮忙添上几句话。

按照姜尚真和崔东山先后两个说法,先生如今就在功德林那边,已经不问世事多年。

她先是如释重负,然后大为懊恼道:“我琢磨着,小夫子你最早做客,然后是左先生不辞辛苦,最后是文圣老爷亲临,咋个你们做客碧游宫,都不吃宵夜呢,如今倒好,油爆鳝鱼面没了,我想请客都没法子。水花酒当时都给我搜刮一空了,也没剩下一壶半壶的,酿造起来还麻烦,三五年酿的,那也算酒?没个百年窖藏,好意思称为陈酿美酒?如何有脸款待小夫子和文圣老爷嘛。”

见那小夫子怔怔出神的模样,水神娘娘愈发心虚几分,得嘞,碧游宫算是再难拐骗文圣一脉夫子们去赏脸做客了。

陈平安很快回过神,笑道:“只要是水花酒就行,几年还是几十年的,不讲究那个。至于鳝鱼面,更不强求。水神娘娘,我们坐下聊。”

一盆鳝鱼面,半盆朝天椒,搁谁也不敢下筷子啊。

这跟练气士上桌喝酒是差不多的道理,一小碗红通通的鳝鱼面能忍,一盆怎么吃得下?吃还是不吃?吃了不吃完算怎么回事,所以客气到底,干脆就不动筷子,是明智之选。

师兄左右,不爱喝酒,陈平安是知道的,至于师兄吃不了半点辣,先生当年在酒铺,也是说过的。

阿良曾经使坏,饭桌上给了左右一碗“清汤”,说既然不喝酒,那就以汤代酒,这要是都不豪气,说不过去。

结果左右没多想,抬起碗当那酒水喝了,果真一饮而尽,据说辣得左师兄满脸涨红,站起身直跺脚,差点没满地打滚。

所以三师兄刘十六,当年追着阿良打了几条街。

也就是碧游宫,换成其他仙家修士,敢这么端着一大盆鳝鱼面,问左右要不要吃宵夜。

不然就是实打实与左右问剑一场了。

各自落座,再次路过大泉王朝的陈平安,埋河水神柳柔,京城府尹姚仙之,大泉首席供奉刘宗,嫡传弟子姚岭之。

磨刀人刘宗一脸恍然,好家伙,原来是那儒家文圣的嫡传,岂不是大剑仙左右的师弟?

桐叶洲对这位左大剑仙,那是佩服得可谓五体投地了。

一切都说得通了。文圣的遭遇,以及文圣一脉在儒家内部的失势,刘宗还是晓得的,陈平安如果真是那位文圣的关门弟子,少年剑仙谪仙人,多半是得了左大剑仙的剑术亲传,到了福地依旧爱絮叨道理,不过做人却也圆滑变通,能够从乱局当中抽丝剥茧,找到一条退路,与那大骊绣虎的作风,又何其相似。再加上碧游宫对文圣一脉学问的推崇,水神娘娘对陈平安如此亲近,就更合情合理了。

姚仙之和姚岭之面面相觑。

文圣弟子?还是关门弟子?

那是不是意味着陈平安,就是那绣虎崔瀺和剑仙左右的师弟?

姚岭之忍不住看了眼头别玉簪、一袭青衫的年轻男子,好像还是有些不敢置信。

陈平安对姐弟二人说道:“除了姚爷爷之外,哪怕是陛下那边,关于我的身份一事,记得暂时帮忙保密。”

姚仙之刚要说句玩笑话,姚岭之一脚踩在他脚背上,沉声道:“陈公子只管放心,便是姐姐那边,我们都会守口如瓶。”

刘宗点点头,比较满意,自己收取的这个开山弟子,武学资质在浩然天下,其实不算太过惊艳,不过人情世故,磨砺得更好。

热闹处守口,僻静时守心。

就是修行。无论是练气士的证道长生,还是武夫的练拳登高,脚下路不同,理其实都一样。

陈平安望向姚岭之。

佩刀妇人笑道:“陈公子,你还信不过我?”

陈平安点头微笑道:“当然信得过。只是很难将眼前的姚姑娘,与当年在客栈见到的那个姚姑娘形象重叠。”

姚仙之打趣道:“什么姚姑娘,听着多别扭,我姐嫁为人妇相夫教子好多年,陈先生你喊她一声姚大姐得了。”

陈平安说道:“我是在乘坐一艘路过雨龙宗、芦花岛的流霞洲跨洲渡船,在驱山渡那边登岸,来的路上,在云窟福地里边,听了些山上的风言风语,是关于你们大泉王朝的,好像不太中听。”

姚岭之有些沉默。

姚仙之嗤笑道:“什么不太中听,肯定难听,眼红咱们大泉王朝的桃叶之盟,更嫌弃咱们当年侥幸没破国,如今又是女子称帝的形势,山上非议多了去。陈先生你要是在蜃景城北边那处仙家渡口多待几天,乱七八糟的风凉话,随随便便就能听到几大箩筐。说咱们皇帝陛下的,说咱们姚家篡位的,还有整个大泉王朝是不是勾结妖族军帐的,反正就是一个个见不了别人过得好。有那本事束手待毙,被妖族畜生们摧枯拉朽,轻松打烂山河国境,倒是没本事承认咱们大泉边军死伤大半,最终成功守住了一座京城,那些个躺着等死没死成的英雄好汉、山上神仙,真是一个个让我佩服得很,所以这些年每次见着一个,我就要忍不住请他们喝敬酒一杯。”

姚岭之苦笑一声,瞪了眼这个口无遮拦的弟弟,怪话你自己也没少说,那场万众瞩目的桃叶之盟,你是怎么被姐姐近之赶走的,心里没数?后来又是如何与白龙洞修士起的冲突?

陈平安轻声说了一句话,“化雪后最难熬。”

刘宗点头道:“咱们蜃景城又是出了名的年年大雪。”

埋河水神娘娘深以为然,轻轻点头,感慨道是啊是啊。

其实她啥深意也没听明白,但是蜃景城雪大不大,她一位亲近水运的埋河水神,当然感触最深,当真都是神仙钱。

除了等信一事,她听从皇帝陛下的安排,去年冬在蜃景城汲取大雪水运,其实也没闲着,姚仙之调侃她是蹭吃蹭喝,她可从不否认。

先前陈平安的神游万里,是见到了这位最仰慕先生学问的埋河水神娘娘之后,再次浮现心头的一桩不小心事。

按照姜尚真在云笈峰那边的一些说法,以及在太平山门口与那书院儒生的随口闲聊,陈平安得知如今文圣一脉,在浩然天下,形势再不比当年那般……落魄。甚至在陈平安看来,都有了一种从极端走向另外一种极端的苗头。

浩然天下不但不再禁绝文圣一脉的学问,反而有人建言浩然七十二书院,最少宝瓶在内的四洲书院,都要独尊文圣一脉学问,理由是亚圣一脉的事功学问,显然要比亚圣一脉更加契合读书人三不朽和修齐治平。小小宝瓶洲的力挽狂澜于既倒,桐叶洲三座书院皆亚圣一脉,却一触即溃,世风更是在乱局当中糜烂不堪,正反两例,都足可证明这个观点,如今天下大定,还有什么好犹豫的?不但如此,不少书院儒生,各洲各国文豪硕儒,一个个义愤填膺,不但建议必须将文圣神像重新搬回中土文庙,甚至位置还要超过亚圣,理当仅次于至圣先师与礼圣……

陈平安听到这些消息后,其实没有太多的欣喜,反而难免忧心忡忡。

反而有一种又被崔瀺算准、说中的感觉。

在城头上,崔瀺笑言,天下太平了吗,好像是的。可以高枕无忧了吗?我看未必。

等到陈平安重返浩然天下,只说浩然天下对文圣一脉的观感转变。好事吗?当然是。就只是好事吗?则未必。

陈平安很清楚一个道理,所有看似被言语高高举起的声誉,悬空之时,就如飞鸟在那白云间,一尘不染。

但是这份高悬于众人头自己年轻那会儿,跟陈剑仙是差不多的气度风采,哪怕陈平安再不计较自己的容貌,也实在懒得附和。出门在外,行走江湖,还是要讲一个以诚待人。

陈平安说道:“前些年闲来无事,刚好得了两把品秩不错的匕首,想起当年在刘老哥家乡的那场厮杀,演练较多,还算有几分手熟。除了刘老哥的短刀近身术,其实连同俞真意的袖罡,种夫子的崩拳,镜心斋的指剑,程元山的抡枪,被我胡乱一锅炖了,全部融入刀法当中,所以今天才敢当着刘老哥这样用刀宗师的面,说一句切磋。”

刘宗搓手道:“这敢情好,老哥我好些年没耍刀了,就怕生疏了,让陈老弟见笑。”

刘宗怕只怕自己在嫡传弟子那边,失了面子,毕竟拳怕少壮嘛。若是你来我往,双方切磋个数十招,谁输谁赢,面子上都过得去,万一陈剑仙练刀没几天,动手又没个分寸,一场原本点到即止的问拳耍刀,陈平安年轻气盛,结果将自己当成那丁婴对待,刘宗不觉得自己有半点胜算。

陈平安摇头道:“只是与刘老哥请教几手刀法,其实说什么切磋,都是我托大了。”

老人瞥了眼弟子姚岭之的那把佩刀,对于切磋一事,确实有些心动。磨刀人刘宗本就是个武痴,而且当年那场架,与陈平安交手过招,没过瘾,平手,算是打了个平手。

之后更是被上了山修了仙家术法的俞真意从头到尾欺负,让刘宗更憋屈。

亲传弟子姚岭之的那把佩刀,来头极大,木质刀柄,外裹明黄丝绦,末和护手为铜镀金花叶纹,分量极沉,刀柄嵌满红珊瑚、青金石。刀鞘亦是木质,蒙一层绿鲨鱼皮,横束铜镀金箍二道,皆是大泉造办处后配。

这把大泉密库珍藏两百年的“名泉”,虽说名字有些铜臭气,可却是货真价实的法宝品秩,曾被刘氏开国皇帝用以亲手斩杀末代皇帝,所以天然蕴含一部分大泉武运,以及极重的龙气。无论是对付纯粹武夫,还是山上仙师,都不会在兵器上吃亏,尤其是拿来压胜山精-水怪和鬼魅阴物,威势更大。

姚岭之劝道:“师父,陈先生毕竟刚到蜃景城,一路御风远游,十分辛苦,你们俩就先别着急切磋刀法了。”

刘宗点头称是,说确实没有这样的待客之道。

因为这位磨刀人总算想起了一事,陈平安先前一拳开门的动静可不小。刘宗掂量了一下,觉得这个既是剑仙又是武夫的陈平安,是不是真剑仙且不去说,估计是最少是一位远游境武夫了,最少,最多当然是山巅境,不然总不能是传说中的止境。十境武夫,一座桐叶洲,如今才吴殳、叶芸芸两人而已。如果陈平安的容貌与岁数悬殊不大,按照当年藕花福地来估算,那么一位不到五十岁的山巅境,已经足够惊世骇俗了。

刘宗忍不住瞥了眼一袭青衫的年轻男子,当年年少便有几分剑仙风采了,如今还是最少远游境的纯粹武夫,更是文圣一脉的关门弟子,瞅着模样还挺俊俏,言谈举止,气定神闲,极有宗师气度,一身的书卷气,他娘的真是越看越气人……不对,是越看越像年轻时候的自己啊。

“切磋刀法,以后再说。”

刘宗笑呵呵道:“只是陈老弟陪着我聊这些芝麻绿豆的小事,会不会跌份儿?要是不耐烦,可别藏着掖着,记得直说。”

陈平安笑道:“人往高处走,讲的是境界,修为,拳脚功夫。水往低处流,说的是人心,念旧,香火情。”

刘宗拍手叫好道:“老话新解,别开生面,有意思,有嚼头,值得喝一壶水花酒。”

水神娘娘埋怨道:“不是说了,水花酒已经没啦,哪壶不开提哪壶,小刘你烦不烦?真有酒水让你喝到管饱的时候,每次两壶酒都没喝完,喝酒就开始手抖,一碗能给你摔出半碗酒水,还耍刀?耍个啥子,直接跟小夫子认输拉倒,反正认输输一半。”

在刘宗这边,她习惯称呼为小刘,酒品不行,吃辣更不行,还喜欢学自家厨子结巴说话,每次见面都要结结巴巴,娘……娘,娘你娘的娘。

被揭老底的刘宗悻悻然告辞离去。

如今脚下这座大泉京城,需要他盯着最少半座的蜃景城,鱼龙混杂,一洲各路下山历练的仙师,又都喜欢在这边落脚,方方面面都需要他出面打点关系,就像那次姚仙之这个小王八蛋,与白龙洞结仇,一样是刘宗出面摆平的,亏得薛怀和郭白箓两个武夫好说话,不然就金这个啊……”

陈平安双手笼袖,无奈道:“也不是这个事,水神娘娘,不如先听我慢慢说完?”

她哦了一声,委屈道:“我这不是心里慌嘛。你说奇不奇怪,以前没见着文圣老爷吧,求爷爷告奶奶的,说这辈子见着了一次就心满意足,等到真见着一次了吧,哪里够嘛,又想要瞻仰文圣老爷第二次,当然有第三次我也不嫌多啊,唉,文圣老爷,真是圣人风采,那气度,大晚上的,就跟大太阳作灯笼似的,蓬荜生辉得一塌糊涂,我一见面就给瞅出来了,第一眼,绝对是一眼就知道是文圣老爷亲临府邸啊,果然文圣老爷这种浩然天下独一份的圣贤气象,藏是绝对藏不住半点的,第一次见着左剑仙,我就稍稍差了点眼力劲儿,第二眼才认出来……”

陈平安已经认命,还是等水神娘娘先说完吧。

埋河曾是桐叶洲一条入海大渎的主干河道,只是岁月变迁,大渎规模缩减得厉害,最终入海大渎只剩下埋河这一小截河道存世。碧游府的前身,是一位大渎龙王的龙宫旧址,那枚将水运凝为实质的玉简,就是大渎之主的明证,被埋河水神娘娘应运得到,她再将“万物可炼”的那道祈雨碑文,一一篆刻其上,注解详细,批注缜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