剑来 第七百九十二章 仙人术法

作者:烽火戏诸侯书名:剑来更新时间:2021/08/24 01:59字数:8781

  

老剑修有些摸不着头脑了,疑惑道:“隐官大人,这是作甚?”

因为眼前这位玉树临风的隐官大人,不知何时悄然掐上乘剑诀,在双方身边画出了一圈金色剑气,分明是隔绝了小天地,防止对话被旁人偷听了去。

仅是这一手炉火纯青的剑术神通,隐官如果不是仙人,老剑修打死不信。

是隐官暂时不想泄露身份?有这必要吗?只不过老剑修也不愿对一位隐官大人指手画脚。

陈平安说道:“前辈的好意心领,这桩风波,我自己摆平就是了。”

转头看了眼躺地上睡觉的簪花郎,竹篾的境界,纸糊的体魄,不是一般的绣花枕头,多半又是个靠宗门招牌、祖师名号走江湖的年轻俊彦。

如果打了小的来了老的,等下再跑来个兴师问罪的老祖师,对方愿意讲理,就好好聊,不愿意,那就多出三两拳而已。

若万一是那飞升境大修士,就与师兄打声招呼好了,反正距离文庙不远。

不过不出意外的话,李槐和他身边那位飞升境扈从,估计很快就会赶到鸳鸯渚。

老剑修听着那个“前辈”称呼,浑身不自在,比蒲老王八的一口一个老废物,更让老人觉得不得劲,实在别扭。

隐官大人言语太客气,客气生疏,那就是见外,没把他当自己人,这怎么行,眼前可是千载难逢的大好机会,再不能失之交臂了,不然回了家乡流霞洲,还怎么从蒲王八那边扳回一城?老剑修这会儿可是回了流霞洲,如何与蒲禾吹牛,都想好了的。

老剑修误以为是年轻隐官不愿自己趟浑水,洒然笑道:“不管这小子叫啥名啥,能来这儿,肯定是有些背景的。隐官只管放心,我只会暗戳戳给上一剑,不会当真一剑砍掉他的脑袋。”

陈平安有些无奈,敢情前辈你一样不清楚这位簪花客的名字、根脚?

陈平安当然不希望这位与密云谢氏关系密切的老剑修,莫名其妙就卷入这场风波,没有必要。

老剑修见那年轻隐官不说话,就觉得自己猜中了对方心思,多半在担心自己做事没章法,手法稚嫩,会不小心留下个烂摊子,老人斜瞥一眼地上那个花里胡哨的年轻人,奇了怪哉,真是个越看越欠揍的主儿,老剑修愈发思路清晰,剑心从未如此清澈,将心中盘算与那年轻隐官娓娓道来,“只要被我戳上一剑,剑气在这小兔崽子的几处本命窍穴,盘桓不去,今儿再拖延个一时半刻,保管事后仙人难救。我这就赶紧撤出文庙地界,立即赶回流霞洲躲几年,乘坐渡船离开之前,会找个山上朋友帮忙捎话,就说我早就见这小子不爽了。所以隐官方才出手,哪里是伤人,其实是为救人,尤其那次出脚,是帮忙打消剑气的吊命之举。总之保证绝不让隐官大人沾上半点屎尿屁,咱们是剑修嘛,没几笔山上恩怨缠身,出门找朋友喝酒,都不好意思自称剑修。”

山上四大难缠鬼,剑修是当之无愧的第一。

不是没有理由的,天大地大,剑修在哪里都混得开,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。

哪怕处处不留爷,身为剑修,那就一人仗剑,足可屹立天地间。

比如宝瓶洲,李抟景就曾一人力压正阳山数百年,李抟景在世时的那座风雷园,不是宗门胜似宗门。

陈平安少年时所见的剑修刘灞桥,最大印象,除了痴情之外,就是刘灞桥身上的那种昂扬风采。好像天底下除了情关之外,就再没有难过的关隘。

还有风雪庙魏晋,与北俱芦洲天君谢实,先后主动问剑两场,第二场更是潇洒仗剑,跨洲远游。

当年在倒悬山春幡斋,第一次召集跨洲渡船管事,扶摇洲谢稚,金甲洲宋聘,流霞洲蒲禾,皑皑洲谢松花,得了避暑行宫的授意,分别现身,与同乡人面谈一番,行事风格如何,无一例外,都很雷厉风行,毫不拖泥带水。尤其是那蒲禾,不是野修,路数却比野修还要野,不但直接将“密缀”渡船的一位元婴管事丢出了宅子,返乡之后,意犹未尽,还找到了渡船所在云林秘府的老祖师李训,身为宗门客卿的剑仙泠然,当然不愿与蒲禾问剑一场,碍于职责,本想打圆场,结果司徒积玉得到蒲禾的飞剑传信,御剑而至,到最后,李训在自家地盘,明明人多势众,都只得与那已经跌境为元婴的剑修蒲禾道歉了事。

这些,都是剑修作为。

问剑一方,被问剑一方,双方都觉得是个天经地义的道理。

陈平安是在剑气长城成为的剑修,甚至在潜意识当中,好像那个剑修身份的陈平安,还一直留在那边,久久未归。

直到遇到老剑修于樾之后,陈平安才记起,浩然剑修,尤其是跻身剑仙后,其实很会讲道理,只是道理往往都不寻常。

就像于樾今天这样。不管三七二十一,可以不问对手出身,先砍了再说。

于樾也好,好友蒲禾也罢,无论有什么世俗身份,都要为“剑修”二字靠边站。

而在陈平安心目中,天下剑修无非分三种,剑气长城,北俱芦洲,其他剑修。

如果只说浩然天下的剑修,则只分两种,去过剑气长城的,没有去过的。

陈平安笑着摇头道:“真不用。”

老剑修没机会砍人,明显有些失落,“那我就听隐官的,算这小崽子烧高香。”

这位跟随密云谢氏来此游历的流霞洲老剑修,名叫于樾,实打实的玉璞境瓶颈,是一位老玉璞。

于樾拥有两把本命飞剑,分别名为“惊鸟”和“百花”,曾经与一位皑皑洲老仙人厮杀过一场,两把飞剑齐出,声势极大,有那“一鸟飞电抹,百花满江河”、“剑气冲而南斗平”的美誉。先前祭出飞剑,不出意外,是那把以风驰电掣著称两洲山上的飞剑“惊鸟”。

于樾最近两百年,担任皑皑洲密云谢氏的客卿,还是首席。

在浩然天下,剑修宗门之外,山上宗门仙府,山下王朝豪阀,都以拥有一两位剑仙供奉、客卿为荣。

尤其是最缺剑仙的皑皑洲,风气最盛。

刘氏前几年竭力邀请谢松花担任客卿,就是最好的例子。皑皑洲刘氏,自然不缺得通了。

众人诸多细微处的神色变化。

陈平安都一一记下。

很多时候,一个人的眼睛里,脸上的细微处,那些未说之话,反而比开口所说言语,更接近真相。

陈平安瞥了眼远处一位相貌清癯的老者,好像是流霞洲渝州丘氏的客卿,坐在两位年轻人旁边,先前一直在欣赏鸳鸯渚风景,手边有木盒打开,装满了不用样式的刻刀,没有垂钓,始终在雕琢玉石,山水薄意的路数。在陈平安以剑气造就一座金色雷池小天地后,其余修士,无论是术法还是心意,一触剑气即溃散,一个个知难而退,只有这位老者能够触及雷池剑阵而不退,手腕一拧,刻刀微动,有那抽丝剥茧的迹象,只不过老人在犹有余力的前提下,很快就中途放弃这个“问剑”举动。

此刻察觉到陈平安的打量视线,老人微微一笑,以心声歉意道:“方才破阵举动,是习惯使然,恳请剑仙不要多心,事后我以这枚即将完工的山水薄意随形章,作为赔罪。”

陈平安心声答道:“无功不受禄,先生也无需多想,山水相逢一场,人情薄意轻雕琢,点到即止是佳处。”

行走山上,其实很多时候,都不用退一步,可能只需要有人主动侧个身,独木桥就会变成阳关道。

老人微微讶异,点头笑道:“不曾想剑仙前辈也是金石行家,幸会,在下林清,师从杨璿。”

陈平安眼睛一亮,立即改变主意,说道:“林先生的那枚随形章,我就笑纳了。”

不曾听说林清,但是对杨璿这个名字,陈平安却是如雷贯耳,此人出身老坑福地,喜欢在得意作品上落款一个“璇”字,价值千金。

杨璿之于符箓于玄宗门辖下的那座老坑福地,就像担任姜氏样式房掌案的曹家之于云窟福地。

都属于相互成就。

营造世家的样式曹,一代代人,打造出了云窟福地十八景。杨璿则仅凭一己之力,就帮助老坑福地的几种独有玉石,成为浩然天下文房清供的必备之一。

一座山头的创建,靠开山祖师的修为、境界、人脉。

但是一座宗门的真正底蕴,还要看拥有几个杨璿、样式曹这样的聚宝盆。

自家落魄山,如今就已经有了一个半。

莲藕福地的狐国之主沛湘,暂时还只能算半个。

至于那“一个”,当然是身负神通的掌律长命了。

陈平安主动说道:“如果有机会的话,希望能够拜会杨师,厚颜登门,好讨要几件玉山子,以镇家宅风水。”

因为在倒悬山灵芝斋购买的那本神仙书上,陈平安就曾见识到这位杨璿的记载,当然文字篇幅不多,可是对于一位工匠而言,已经是桩莫大荣誉。

在那部讲述浩然天下风土概况的《山海志》上,有句“杨璿刻狐钮印,项上微紫,无上神品”,让人神往。书上还以仙家术法拓印有杨璿最出名的一件小型玉山子,有那十八洞天的称号。

正是杨璿最拿手的薄意雕工,雕刻有一幅溪山行旅图,天高云疏,隐士骑驴,挑夫尾随,山高处又有阁楼掩映青翠间,细看之下,檐下走马的铭文,都字字纤毫毕现,楼中更有美人凭栏,手持纨扇,扇面绘仕女,仕女对镜梳妆,镜中有月,月有广寒宫,广寒宫中犹有神女捣练……

层层递进,别有洞天,可谓穷尽幽微之工。

说实话,只要是杨璿的真品,再高价格,转手一卖,都是大赚。所以山上修士,缺的不是钱,缺的是与杨璿面对面谈买卖的山上门路。

那位即将合道星河、跻身十四境的符箓于仙,号称一祖山三下宗,辖下有一座上等福地,一座小洞天和两座中等福地,财源广进的老坑福地,不过是其中之一。杨璿此人,虽然只是匠人出身,元婴境界,据说深得于玄器重,谁敢与杨璿强买强卖?一不小心就要符箓吃饱的。

同样是棋待诏国手,棋力也分强弱手。那么同样是飞升境,更分强弱。

符箓于仙,龙虎山大天师,火龙真人,都是公认的老飞升,既说年纪大,更说飞升境底蕴的深不见底。

林清闻言,心中极为惊讶,仍是笑着点头,答应下来。

老人作为渝州丘氏的客卿,立即与那两位“平生重意气”的丘氏子弟,以心声言语提醒道:“神功,玄绩,不要轻举妄动,此人绝非什么悖逆狂徒,说不定是与九真仙馆有宿怨之辈,总之我们远观即可,切记莫要随便言语。”

老先生想了想,又补了一句,“这位不知真实岁数的剑仙,对我恩师,颇为仰慕,观其气度,多半与两位公子一样,是华门世族子弟出身,所以完全没有必要为了一个口碑平平的九真仙馆,与此人交恶。”

于樾与谢家小子问了几句,破例当了一回耳报神,立即与年轻隐官说道:“地上这家伙,叫李青竹,喜欢吃螃蟹,所以得了个李百蟹的绰号,是九真仙馆主人云杪的嫡传弟子之一,李青竹修行资质一般,就是会来事,与他师父大概是王八对绿豆,所以深得喜爱,跟亲儿子差不多,上梁不正下梁歪。”

陈平安点点头,笑道:“有数了。”

陈平安轻轻一脚踹在那簪花客的脑袋上,笑道:“醒醒,天还没黑,别睡了。”

那个打了两次水漂的年轻人缓缓睁眼醒来,见着了那个神出鬼没的青衫客,脸色惨白,手脚并用,依旧躺着,后移数步。

委实是这位中土神洲的天之骄子,担心自己一个起身,就又要躺下,既然如此,不如一直躺着,说不定还可以少遭罪。

呦,还挺会演戏。

陈平安一眼看穿对方袖中的动作,是以独门秘法搬救兵去了。

假装没瞧见,根本不拦着。

因为陈平安想要看一看对方接下来的表情。

一肚子坏水晃荡来晃荡去,归根结底,得有一颗坏胆撑起那份胆识。

当一颗坏胆给彻底碾碎了,变成满是苦胆苦水,坏人就会老实很多。

既然已经传信给传道恩师,肯定就是万事大吉了,所以那位簪花郎就坐起身。

李青竹很快就恢复了神色,风采依旧,犹有闲情逸致,扶了扶发髻所簪那枝梅花,

理了理衣襟,受伤不轻,处处气府灵气乱如麻,光是养伤、调理,恐怕就要耗钱又费力,没有三两年,根本别想痊愈,眼前这厮,真是可恨至极!

男子仍是微笑道:“今日受辱,必有厚报。”

陈平安伸出手,笑眯眯道:“拿来。”

那位来自九真仙馆的馆主嫡传,有些疑惑不解。

陈平安笑道:“谈钱伤感情,咱俩可没啥交情可伤的,赶紧把钱拿来啊。识趣掏出买路财,很多时候就是买命钱。”

那人眼神炙热,大笑道:“买命钱?!那你知不知道我师父,如今就在鸳鸯渚!我怕你有命拿,没命花。”

他胆气十足,缓缓起身后,一只手拍了拍身上尘土,伸出另外那只手,“拿来。轮到你了。”

陈平安笑道:“簪花没什么,头戴梅花,就有些不妥了,容易走霉运。”

李青竹微笑道:“很好,这话说得有学问了,我一定帮你与那位花神娘娘捎话。”

陈平安点点头,“看来还是没长记性,管不住嘴。记得说到做到,事后去跟那位命主花神转述这句话。”

李青竹这会儿真是天王老子来了都不怕,自己本就占理,说破天去也是这个家伙肆意伤人。

山上论心不论迹?

你以为自己是谁?

礼圣吗?!

不过是一个顾清崧眼中的小娃儿,真有本事,你怎么不去与火龙真人套近乎?不去与那大剑仙左右称兄道弟?!

李青竹转头看了眼那红衣女子,再收回视线,咧嘴一笑。

怎的,老子又看了一眼,有本事再来啊?这会儿,鸳鸯渚那边定然有不少高人都在关注此地,求你继续在众目睽睽之下行凶。

陈平安以心声与之笑道:“你知不知道,云杪在鸳鸯渚岸边,在等着我再次出手,他才会现身此地?所以只要我站着不动,陪着你闲聊下去,你就只能一直杵在这里,丢人现眼?你说你现在说任何话,做任何事,意义何在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