剑来 第八百三十三章 好似拖拽虚舟

作者:烽火戏诸侯书名:剑来更新时间:2021/08/24 02:03字数:8590

  

那位元婴境剑修脸色漠然道:“回头自己看谍报去。”

宋续对此习以为常,这个袁化境,绰号夜郎。是另外一座小山头五位练气士的领头人。

双方性情不和,平时一直不太对付。只有在战场上,才会配合无间。

袁化境微微皱眉,发现前方道路上有十数位战场亡魂,出现了魂魄消散的迹象,沉声道:“杜渐,眼瞎了?”

后方一位脸色惨白、嘴唇干裂渗血的年轻人,骑卒装束,他早已精疲力尽,原本正坐在马背上一边打盹儿,一边稍稍温养灵气,实在是心神疲惫至极了,但是听到了袁化境的言语后,毫不犹豫起身,脚尖一点,掠去前方,高高举起一掌,手腕一拧,五指间出现了一条条气象柔和的丝线,微微提起,瞬间丝线有序聚拢结阵,金光熠熠,竟是一块宝光焕然的罗经仪,光线洒落在那些阴灵鬼物的行走大地上。

年轻骑卒就这样一边御风,一边手托罗盘,庇护一方,只要有那亡魂稍有魂魄流散的迹象,就有宝光照耀照拂。

宋续提醒道:“过犹不及。”

袁化境淡然道:“好像还轮不到你一个金丹来指手画脚。”

袁化境这拨人,总计五人,除了他这位元婴境剑修,还有一位鬼物修士,一位阴阳家练气士,其余两位,都曾是野修出身。

他们显然要比宋续六人小山头,杀心更重。

宋续不以为意,反而主动与袁化境说了年轻隐官入京一事,打过照面了,再说了那位传道人封姨的古怪之处。

袁化境点点头,“先前那宁姚的几道剑光,都瞧见了。”

宋续犹豫了一下,还是开口提醒道:“公私分明。”

身边这个骑将,出身上柱国袁氏,而袁化境的亲弟弟,正是那个与清风城许氏嫡女联姻的袁氏庶子。

袁化境冷笑道:“因为皇子殿下姓宋,就可以管得这么宽?”

宋续一时语噎,突然笑了起来,“你真该与那位陈隐官好好聊聊。”

袁化境难得主动开口,“你们六人联手,还是很难对付?”

宋续点点头:“余瑜说了,只会被砍瓜切菜。事后有过一场复盘,陆翚说靠那那些陈平安说出口的文字,于战局毫无裨益,完全可以忽略不计。”

袁化境说道:“刑部赵繇那边,还是没有找到合适人选?如果是那个周海镜,我觉得分量不太够。”

宋续摇头道:“那个郑钱是什么身份,你又不是不清楚。赵侍郎只能退而求其次,通过鱼虹与她的问拳,来确定资质。”

袁化境皱眉道:“我不看好周海镜这个女子武夫。”

宋续无奈道:“不然上哪儿去找个年轻的山巅境武夫,而且还必须得是有望跻身十境?要说武运一事,我们已经只比中土神洲差了。之前刑部招徕的那个绣娘,志不在此,况且在我看来,她与周海镜差不多,而且她毕竟是北俱芦洲人氏,不太合适。”

那个纯粹武夫的空缺,其实早年有个合适人选,但是夭折在了书简湖。

不然一旦十二地支补缺完整,按照刑部和钦天监的缜密推衍,十二个都不到百岁的练气士、纯粹武夫,可以合力击杀一位剑修之外的仙人境修士。

最关键的地方,在于他们有层出不穷、环环相扣的手段,保证己方一人不死,甚至是境界不跌。

可惜真正作为杀手锏的阵眼所在,恰好是那个一直悬而未决的纯粹武夫。

不然先前那场陪都战事当中,他们斩杀的,绝不会只有先后两位玉璞境的军帐妖族修士。

那两颗妖族头颅,刚好都是被袁化境以飞剑斩落的。

他们这十一人,都是夜游客,在来年开创宗门之前,注定都会一直名声不显。

袁化境突然转头望向一处山岭,说道:“陈平安,何必刻意藏掖?就这么喜欢躲起来看戏?”

陈平安闻言只是瞥了眼那个年纪不大的元婴境剑修,没有理会对方的挑衅。

来到此地,陈平安就开始运转五座关键本命气府和各大储君山头的灵气。

袁化境冷笑道:“既然选择了袖手旁观,劳驾走远点,少在这边膈应人。”

一位位沿途护道的山水神灵,消耗的是辛苦积攒起来的精粹香火,甚至是金身的磨损。

至于练气士,除了积蓄灵气的枯竭,甚至会消磨道行,尤其是一着不慎,还要折损冥冥之中的祖荫、阴德。

哪怕是袁化境这样的剑修,看似无事可做,其实不然,一样需要以剑气为这支大骊铁骑护道赶路,时时刻刻都是消耗。

所以这桩夜游阴冥道路的差事,对任何人而言,都是一桩吃力不讨好的苦事,事后大骊朝廷几个衙门,当然都会有所弥补,可真要计较起来,还是盈亏明显。

可哪怕如此,却依旧如此,不过是个最简单的职责所在。

与韩昼锦并肩齐驱的女子,正是那位鬼物修士,她以心声问道:“见过了那位年轻隐官,模样如何?”

韩昼锦笑道:“极好,风度翩翩,剑仙风流。”

这位女鬼撇撇嘴,“可他既然来都来了,只是远观,我可就要不如以往仰慕他了。”

韩昼锦笑着解释道:“他是剑仙嘛,哪怕还是位拳法入神的武学宗师,又能做什么嘛。”

女鬼点点头,深以为然,“也对!说得通!”

只是心中难免遗憾。

咋个了嘛,女鬼就不能思春啦,一个同乡的年轻男人,为了心爱女子,孤零零枯守城头多年,还不许她仰慕几分啊。

就她这

脾气,以后见着了面,二话不说就是一个饿虎扑羊,老娘能揩几两油是几两。

陈平安在那山道:“先生,真不是没脸跟宁姚学习这门剑术,就我这脸皮,跟谁学不是学,跟宁姚就更不用矫情了,再说了,当年练拳,最早都还是在桌上摊开拳谱,跟宁姚学的字,解的拳思。不过我不希望宁姚多想,比如让她觉得自己练剑太轻松顺遂,结果到了我这边,就是吃苦,其实哪有吃什么苦,说真的,练剑一事,比起学拳,要轻松太多了。”

老秀才说道:“只是相比而言,其实并不轻松。”

然后老秀才抚须而笑,忍不住赞叹道:“这就老善了。”

只论男女情爱一事,要论慧根,尤其是学以致用的本事,自己几位嫡传弟子,崔瀺,左右,君倩,小齐,恐怕全部加在一起,都不如身边这位关门弟子。

陈平安突然愧疚道:“好像总是让先生这么奔波劳碌,就我最不让先生省心省力。”

老秀才抿了口酒,轻声笑道:“尽说些傻话,以后别说了啊,不然先生就要生气了。”

一生气,就要忍不住想骂左右和君倩,如今这俩,又不在身边,一个在剑气长城遗址,一个跑去了青冥天下见白也,骂不着更难受。

老秀才眼珠子一转,咳嗽一声,小声说道:“平安啊,宁丫头不知为何,发话了,让咱俩去你师兄宅子那边好好叙旧。”

陈平安转过头,眼神哀怨道:“先生,到底咋个回事嘛。为弟子再奔波劳碌,也不能这样啊。”

老秀才揪须更揪心,悻悻然抬起酒壶,“走一个,走一个。”

陈平安埋怨道:“走个锤子的走,先生自己喝。”

老秀才哎呦喂一声,突然说道:“对了,平安啊,先生方才在客栈,帮你给了那份聘书,宁丫头收下了,不过宁丫头也说了,婚宴得先在飞升城那边办一场。”

陈平安眼睛一亮,“先生,走一个走一个。”

老秀才晃动胳膊,自怨自艾道:“走个锤子的走,先生自己喝。”

陈平安一定要与先生磕碰酒壶,“先生劳苦功高,使不得使不得!”

老秀才喝过了酒,说道:“对了,宁丫头还需要跟我一起走趟文庙,有些事情,礼圣要说,倒不是礼圣架子大,不愿意亲自走趟宝瓶洲,而是既然属于谈正事,在功德林那边才合乎礼制。平安,你放心,都是自家人,礼圣为难谁,都不会为难宁丫头,这趟往返,不需要花费太多光阴。”

陈平安轻轻点头,没有任何异议。

先生弟子在此处山顶喝过了酒,一起返回京城那条小巷,至于客栈那边就算了。

老元婴修士再次拦路,皱眉道:“陈平安,你与宁姚就算了,再带个外人,不合规矩。”

赵端明在这种事情上,也不敢帮着刚认的陈大哥说话。

老秀才看着那少年,笑呵呵问道:“这位少年俊彦,挨过好几次雷劈啦?”

赵端明点头道:“好汉不提当年勇,不到十次。”

陈平安笑着解释道:“是我先生,不算外人。”

刘袈疑惑道:“哪个先生?”

老秀才扯了扯衣襟,抖了抖袖子。

陈平安继续说道:“是晚辈文脉的先生,也就是崔师兄和齐先生的先生。”

老修士满脸不敢置信,一时间局促不安,竟是不敢说话了。

哪怕文圣神像早就被搬出了中土文庙,吃不得冷猪头肉多年,可对于刘袈这样的山上修士而言,一位曾经能与礼圣、亚圣并肩而立的儒家圣人,一个能够教出绣虎崔瀺、剑仙左右和齐先生的儒家圣人,等到原本一位远在天边的存在,真的近在咫尺了,除了局促不安,一个字都不敢说,真没有其余选择了。

赵端明以心声询问道:“陈大哥,真是文圣?”

陈平安点头笑道:“不然?”

赵端明立即作揖行礼道:“大骊天水赵氏子弟,赵端明,拜见文圣老爷!”

老秀才笑道:“刘仙师,端明,犯不着这么客气。”

刘袈抱拳颤声道:“刘袈见过文圣。”

老秀才摆摆手,与陈平安一起走在巷中,到了院门口那边,因为没有锁门,陈平安就推开门,转过头,发现先生站在门外,久久没有跨过门槛。

陈平安就停下脚步,安安静静等着先生。

老秀才望向门内,久久没有挪步,喃喃自语道:“既然运气那么差,成了我的首徒,那先生就不说你辛苦了。有些事情,是先生做得不对。”

门内故人,门外老人,自古圣贤皆寂寞。

最后老秀才没有走入那座人云亦云楼,而是坐在书楼外的庭院石凳上,陈平安就从书楼搬了些书籍在桌上,老秀才喝着酒,缓缓翻书看。

其实都是昔年老秀才尚未成为文圣的著作,故而多是初版初刻,却显得版刻粗劣,不够精良,只是书页异常整洁,如新书一般,并且每一本书的扉页,都没有任何一位后世翻书人的藏书印,更没有什么旁白批注。

陈平安就坐在书楼门槛上,呼吸吐纳,闭目养神,耳中只有先生的翻书声。

最后老秀才翻到一页,正好是解蔽篇的内容,老秀才就合上了书籍,只将这本书收入袖中。

一夜无事也无话,唯有明月悠去,大日初升,人间大放光明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