剑来 第八百六十四章 单挑

作者:烽火戏诸侯书名:剑来更新时间:2021/08/24 02:06字数:10903

  

山上山外,两两对峙,各展神通。

一人登门拜访,一个待客还礼。

陈平安这边,那位走出木宅的青衣道人,出现在托月山后方,站在五色山岳之巅,宛如一位神人法,其中就有一个所谓的非神非仙“天人境”。

三教都对天人一语,各有宗旨阐述。其中老秀才昔年做客龙虎山天师府,就曾赠送一副楹联给当代大天师赵天籁,其中就有榜书匾额“天人合一”。

陈平安继续驾驭井中月的剑阵,冲撞元凶的那一手绝天地通,就看谁耗得过谁,心声答道:“小事,习惯就好。”

陆沉笑道:“这可是伤及大道根本的事,这要还是小事,还有什么大事可言?”

要是那半座城头被谁斩破,陈平安就等于长生桥再断一次。等到归还一身道法给陆沉,后果不堪设想。

陆沉忍不住说道:“老大剑仙对你是真的好。”

陈平安点头道:“我的长辈缘一向不错。”

陆沉忧心忡忡道:“陈平安,按照我的演算,差不多在八千剑过后,你就要陷入寅吃卯粮的境地了,运气好,还能拿以后的修道岁月来慢慢还债,运气差点,就要直接拿一个境界来补窟窿,运气再差点……算了,不说晦气话。”

陈平安点点头,“我心里有数。”

陆沉最后那句话,是想说如今借了几境,回头就跌几境。

不过这是最坏的情况,陆沉觉得自己跟陈平安加在一起的运气,不至于这么差才对。

先前陆沉还担心陈平安在短短七八十年之内,就去往青冥天下大动干戈,早早跟余师兄掰手腕,这会儿又开始担心轮到自己住持白玉京事务,陈平安却因为这场开山一役的后遗症,迟迟不会现身了,那自己得多寂寞?别看自己在家乡天下这边,口碑一般,其实在白玉京内,那也是一位公认作风正派、言行端庄、不苟言笑的掌教真人好不好。

陆沉疑惑道:“先前为何不让宁姚他们多待一时片刻。”

四位剑修合力出剑,陈平安不用独自开山,自然轻松许多。

开山与拖月两事,对蛮荒天下的气运影响,其实没有高下之分。

只要做成其中一件壮举,就足够了。天时之外,对于蛮荒妖族修士的道心,都会是一种重创。

当然长远而论,肯定是搬走那轮昔年居中明月,让蛮荒天下只剩下一月,要比打砸个空壳子的托月山更有意义。

“拖月一事,两三成可能与三四成可能,有差异吗?在我看来,又不是五六之差,也不是九十之别,两者根本就没什么区别。”

在陆沉看来,最稳妥的选择,还是五位剑修合力开山,当场斩杀元凶,不如干脆放弃拖月一事。

陈平安解释道:“我这边多点意外,拖月一事就可以少点意外。”

陆沉叹了口气,转头望向托月山之巅,那个画地为牢万余年的黄衣男子,不愧是家家有本难念的经。

大妖元凶迟迟没有现世的那件木属本命物,就像一棵同时炼化了光阴长河的万年古树,陈平安每次仗剑开山,元凶就会失去一道本命年轮。年轮全部消失之际,就是这位蛮荒大祖首徒身死道消之时。

托月山中,那三头本该在家乡呼风唤雨的仙人境大妖,苦不堪言,明摆着与那元凶求饶无用,只得继续硬着头皮,各自拼了性命祭出杀手锏的自救之法,除了那条缠绕山尖数圈的蜈蚣,还有一位仙人境妖族修士,坐在一张七彩颜色的蒲团,仙人正在倒水浇灌,百余种花卉,抽发而起,纷纷绽放,又不断枯黄凋零。

一位女子妖族仙人,她身披一副金丝绣铜钉纹甲胄,身前悬有古玉质地的仙人抬灯盏,她正在烧符箓,点亮灯芯,火焰呈现出一种精粹的金黄色,就像是金精铜钱的熔化色泽。显然都祭出了本命重宝、使出了压箱底的保命术法。

那头蜈蚣抬起巨大头颅,与万丈道人法相对视一眼。

元凶讥笑道:“只是一个眼神,就与隐官大人结盟了?很好,那就尝试着与他联手,与我倒戈一击。”

元凶还加上一句,“只要你们三个能够活着逃离托月山辖境,我可以承诺让斐然和蛮荒天下,不会追究你们的背叛。”

这三位也曾割据一方、凶名显赫的妖族修士,只是这会儿估计胆子都吓破了,以后哪敢与浩然天下为敌。

搁在山下市井,家里还有长辈的话,估计还得来托月山这边帮三位叫魂还魂。

元凶的身外身,以大锤擂鼓的大鼓皮面,是早年一头飞升境巅峰水裔大妖的真身皮囊,手持火运大锤,擂鼓不停,一锤狠狠砸在鼓面上,除了与那金身法相雷法相撞,那头真身缠绕托月山的巨大蜈蚣,也遭罪不已,被沉闷鼓声余韵波及,顿时皮开肉绽,血肉模糊,其余两位依旧保持人身容貌的仙人修士,更是七窍流血,蒲团晃动不已,白碗出现一丝龟裂声,原本如美人肌肤白嫩的灯盏,呈现出几分黯淡无光的珠黄继续,灯火飘摇,取出一摞金色符箓,忍着道心不稳、魂魄震颤的疼痛,手指颤抖,齐齐点燃,竭力维持那盏灯火不至于熄灭。

那条蜈蚣吃疼不已,身躯不断翻滚,绞碎山体,托月山碎石落向山脚,尘土飞扬,黄沙滚滚。

可怜三头仙人大妖,就像身陷于被剑修和元凶合力针对的艰辛处境,想要不死都难。

不过在那头蜈蚣妖物被元凶道破心中所想后,就再不敢心存侥幸,先前还想着能否与年轻隐官联手,做点锦上添花的事情,只要今日能够保留境界,活着逃离托月山之后,只要元凶一死,也算给浩然天下交出一份投名状,就一不做二不休,直接倒戈,先偷摸回去,带上那盏本命灯,再寻一处归墟渡口,投奔了浩然天下,比如找到那个白帝城的大魔头郑居中当靠山。

只是一想到那元凶的反着说话,三位原本都颇为意动的仙人,都只得打消这份念头。

四周山河,两位山巅修士术法层出不穷,就如遍地开花一般。

托月山周边,其实并无一座宗字头门派,山中偶有上五境修士出现,都很识趣地立即离开,去别处开宗立派,开枝散叶。

好像这是一件约定成俗的事情,树荫底下好乘凉?在蛮荒天下,可没有这种说法。事实上,这些个零星散落又不成气候的山上门派,很多的妖族修士,可能一辈子都没靠近过那座高山的千里之内。

蛮荒大祖的一众嫡传弟子当中,只有新妆,偶尔会下山散心,往往行走不远,她也懒得施展障眼法,才让托月山周边地界的妖族修士有幸惊鸿一瞥。

距离托月山五六千里的一处山上门派,仙家府邸打造得雕梁画栋,处处有彩云缭绕。

结果一只从云海中探出的大手,白玉莹澈,掌心纹路如湖如池,川流之间开遍荷花,散落无数雪花。

顷刻间,大雪满山,就是一场灭要与隐官大人问剑一场。至于元凶的本命飞剑,名字谁猜得到,不过本命神通,倒是很快就水落石出了,类似那尊十二高位神灵之一的“想象者”,不对,还拥有那位“回响者”的一部分本命神通!

如果说一位修道之士在登山途中的孤单之感,是一人喃喃,群山回响。

那么所谓的孤独,就是于山巅四顾茫然,独自喃喃,任你千言万语,天地无回声,寂寥千秋万年。

眼中所见,如遇心魔。

真假混淆,虚实不定。

一个儒衫模样的男子,正是那位宝瓶洲胭脂郡的城隍爷沈温,轻轻叹息一声,也不动怒,只是眼神略带失望,“陈平安,为何自碎文胆?为何偏偏是为了那个滥杀无辜的的顾璨?”

天地间画卷绵延摊开如山水,让陈平安独自一人,走马观花,重新走了一趟那段人间山水路程。

然后有一位身穿白衣的年轻僧人,手持念珠,微笑道:“世人若学你,如坠魔窟中。因为你只要犯错一次,哪怕只是一次,就会天翻地覆。”

一个面容聚拢又消散的中年男子,有些毫不掩饰的欣慰笑意,好像觉得小师弟能够走到这里,太不容易了,可又似乎有些失望,好像走到这里的小师弟,不该是这么一个陈平安。

之后最终出现了一位青衣女子,她眼神温柔,一根马尾辫,随风飘荡。

她似乎在与陈平安遥遥对视,各自不言不语。

修道之人,远离红尘,幽居修行,爱憎一起,道心即退。

终于来了。

陈平安的一颗悬空道心,反而终于在这一刻得以落地。

“春风随我作狮子鸣。”

陈平安闭上眼睛,持剑之手,大袖飘摇,春风萦绕。

递出属于完全自己剑道的倾力一剑。

————

姜尚真带着九人一起持符远游,至于具体画符一事,就交由小天师赵摇光和纯青代劳了,而画符所需的符纸,刘幽州之前给了很多。

姜尚真只是提醒九人此符不可外传,再说了些三山符的山水忌讳,必须每到一座山市,就需要礼敬三山九侯先生。

山水迢迢,路途遥远,差不多需要跨越浩然天下的一洲山河。

先前画符之时,赵摇光笑问道:“小道需不需要发个誓?”

姜尚真摇头道:“大战在即,诸位既然都是君子立身,豪杰处世,就不需要浪费心神了。”

之后众人持符远游,衔接三座山市的,就是练气士最想要接触、又最难触及的那条光阴长河。

刚好可以凭此勘验这拨天之骄子的道行深浅,以及体魄坚韧程度。

在姜尚真看来,除了曹慈和傅噤,其余那拨孩子,确实比自家陈山主差得有点远了。

尤其是许白,第一次现身在山市后,就开始头晕目眩,摇摇晃晃,所以是最晚一个点燃山香。

不过这个被誉为“许仙”的年轻人,很快就恢复正常,似乎许白不过心意转动,身边便显化出一个模糊的金色文字。

姜尚真就多看了一眼许白,记起这小子的祖籍好像是那召陵,祖上都是一座许愿桥的看桥人,说不定与那位字圣的许夫子,极有渊源。

论福缘气运,确实没一个差的。

九人当中,在跨越山市途中,无形中出现了几座小山头。

曹慈与郁狷夫。两位纯粹武夫,有点亦师亦友的意思。

傅噤和顾璨。同门师兄弟。一个开山大弟子,一个关门弟子。而且师兄弟,都算瞧得上对方。

元雱,赵摇光,法号“须弥”少年僧人,三人曾经一起秘密勘验各洲光阴刻度等事,相互间早有默契。

纯青,许白。因为双方师承关系,曾经一起游历宝瓶洲,关系不差。

在一座山市停步后,纯青问道:“姜先生怎么变成了落魄山的首席供奉?”

这个问题,其实在场诸人都很好奇。

宝瓶洲那边,落魄山观礼正阳山的那场镜花水月,姜尚真以首席身份现身,而且并未施展山上障眼法。

山巅消息流传极快,哪怕隔着一座天下,纯青还是知晓了此事。

眼前这个充满传奇色彩的男子,双鬓霜白,青衫长褂,一双布鞋,手持一根青竹行山杖,轻轻敲打肩膀。

在纯青的印象中,没打过交道的年轻隐官,是一个挺痴情的人,而玉圭宗的姜尚真,却是个出了名的风流种。

照理说,两个性情迥异的修道之人,怎么都混不到一块去。

姜尚真微笑道:“无巧不成书,曾经在我家乡的一处福地,与陈山主并肩作战,一同趟过江湖,见面相逢就投缘,属于过命交情的患难之交。”

这一路九人,各自说了些本该小心隐藏起来的修行秘密,不然到时候跟那拨妖族修士打起来,谈不上合作,只能各自为战。

比如傅噤除了那枚名为“三”的道祖养剑葫,竟然还拥有三把本命飞剑。

飞剑嫁衣,又名缟素,就是身上那件雪白长袍。飞剑寿衣,就像一张天然针对剑修的锁剑符。

这位被誉为小白帝的剑仙,第三把本命飞剑,名为虚舟,又名秋蝉。

唯独曹慈和郁狷夫,作为纯粹武夫,除了武道境界,一个止境的归真巅峰,一个山巅境瓶颈,处于一个瓶颈将破未破的境地。

此外两人反而没什么可多说的。

天幕星河之中,一个干瘦老人和青年修士正在俯瞰蛮荒大地。

正是合道星河的符箓于玄,以及三山九侯先生。

青年修士身前,再次青烟袅袅,如有香火点燃在眼前。

于玄啧啧称奇道:“前辈,香火鼎盛,气象大得有点吓人了。”

先前,剑气长城五位剑修,先后礼敬三山九侯先生。

兼具文圣一脉与五彩天下,尤其是那宁姚,还是一座天下的第一人。

接下来这次的九个年轻人,有大端武夫曹慈,两位白帝城嫡传,青神山一脉。

文庙亚圣一脉,龙虎山天师府,中土破山寺,中土兵家祖庭一脉。

儒释道和兵家,三教一家都有了。

青年修士脸上有些笑意,当然不是因为多了些香火,而是在这么短的光阴里,同时出现两拨年轻人的共同礼敬,连他都感到了意外。

如果再加上两拨人的各自持符,在蛮荒天下跋山涉水,对于数座天下的走势,都会牵连出不可估量的深远影响。

于玄说道:“似乎还得归功于那位陈小道友啊。”

青年修士犹豫了一下,还是点点头。

于玄抚须会心一笑,身边这位前辈的这一点头,可不简单。

方才有意无意提及一事,于玄询问这位前辈一个问题,是不是芝兰当道,不得不除?

青年修士当时没有给出答案。

一轮明月中。

宁姚,齐廷济,陆芝,豪素。凭借奔月符,四位剑修联袂飞升至此,站在死寂沉沉的远古废墟之地。

昔年蛮荒天下的三轮明月,被命名为玉钩的那一轮,是荷花庵主的修道之地,已经被董三更拖月撞向人间。

而赊月的修道之地,名为蟾宫。

而这居中一轮明月,名为金镜,也是唯一拥有别称“皓彩”的明月。

宁姚看了眼天幕,说道:“我负责出剑开路,同时对付某些意外。”

刑官豪素负责以本命飞剑的神通,暂时“道化”这轮明月。

齐廷济和陆芝,则负责在同一个方向,共同递剑,推动明月沿着那条宁姚开辟出来的轨迹,迁徙一轮月,搬迁往青冥天下。

剑气长城,四位剑修,各司其职。

宁姚手持仙剑天真,斜瞥了一眼天幕某处。

然后她一剑开天。

————

一场没头没脑的狭路相逢,置身于那个莫名其妙的包围圈之内,冯雪涛一出手,就是一番搬山倒海的大手笔,方圆千里之内,一座座山头被连根拔起,一条条江河水流,分别被砸向那些悬空而停的妖族修士。

与此同时,冯雪涛捏出两张珍藏多年的金色符箓,两符悬在袖中,缓缓流转,以日晷符定光阴刻度,以指南符定天地方位。

天底下的山泽野修,在各自修行路上,都怕剑修,很烦阵师,跟剑修捉对厮杀,不占便宜,若是敌人当中有与阵师坐镇,就等于已经身陷包围圈。

冯雪涛就曾在这两种练气士手上吃足苦头,次数还不少。

冯雪涛并未因此心烦意乱,作为野修,什么凶险阵仗没见识过,九死一生的处境,都不止一次两次了。

在试探虚实之时,冯雪涛施展出一门本命遁法,身形消散,身形缩为一粒芥子金光,同时黑烟滚滚,又有水雾缥缈,和一道白虹掠空,朝四个方向一起远遁。

没有任何一位妖族修士阻拦冯雪涛,也根本无视那些攻伐术法。

那个貌若稚童的修士,面带讥讽笑意,“秋后蚂蚱,只管蹦跶。”

蛮荒天下的天干十修士,拦住冯雪涛的北归去路。

唯一迟到者,是从斐然那边赶来的玉璞境剑修流白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