剑来 第八百六十九章 次第花开

作者:烽火戏诸侯书名:剑来更新时间:2021/08/24 02:07字数:8199

  

当初陈平安从钦天监借了几本书,没有回人云亦云楼或是客栈,而是直接一步来到京城的外城墙头上,看到了一条悬在京畿之地边境上空的渡船,上边两股龙气异常浓郁,真龙稚圭,藩王宋睦,就像大半夜,泥瓶巷隔壁院子里晃着两盏大灯笼,想要看不见都难。

陈平安就又跨出一步,直接登上这艘戒备森严的渡船,与此同时,掏出了那块三等供奉无事牌,高高举起。

一位披甲按刀的武将,与几位渡船随军修士,已经形成了一个半月形包围圈,显然以驱逐访客为首要,等到他们瞧见了那块大骊刑部颁发的无事牌,这才没有立即动手。

武将沉声问道:“来者何人?”

眼前修士,青衫长褂,气定神闲。

总觉得哪里见过,偏偏记不起来。

一位慈眉善目的老修士道:“还请劳烦仙师报上名号,渡船需要记录在案。”

一手缩于袖中,悄然捻住了一张金色符箓,“至于供奉仙师能否留在渡船,依旧不敢保证什么。”

藩王宋睦,皇子宋续,礼部侍郎赵繇,如今几个都身在渡船,谁敢掉以轻心。

陈平安自报名号:“落魄山陈平安。”

那武将愣了一下,然后立即恍然,问道:“是差点搞死正阳山那帮龟孙的陈山主?”

陈平安也愣了一下,笑着点头,“如果没有意外的话,应该就是我了。”

正阳山这个乌烟瘴气的仙家山头,只出钱,几乎就没没怎么真正出力,更不出人,除了屈指可数的一小撮剑修,去了老龙城战场冒头,其余那些个所谓的剑仙胚子,敢情都是下山游山玩水的,反正哪里安稳去哪边,大骊军方这边,但凡是领兵打仗的武将,都看得真切,自然对正阳山很瞧不上眼,所以落魄山的那场观礼,大快人心。

那武将满脸笑意,挥了挥手,撤掉渡船包围圈,然后抱拳道:“陈山主今天没有背剑,方才没认出。护卫渡船,职责所在,多有得罪了。末将这就让属下去与洛王禀报。”

宋睦的封王就藩之地,就是洛州,古洛水也是后来那条中部大渎的发源地之一。

这位武将其实平时是个闷葫芦,不曾想今儿倒是没少笑脸,主动介绍起自己,“我叫廖俊,曾是苏将军麾下,步卒出身,低人一等,不说也罢。跟关翳然是朋友,可惜当年在书简湖那边,与陈山主错过了,未能见上一面。经常听虞山房和戚琦提起陈山主,酒量无敌,一顿酒喝下来,最后但凡有一个能坐着的,都算陈山主没喝尽兴。”

其实是一桩怪事,照理说陈平安方才登船时,并未刻意施展障眼法,这廖俊既然见过那场镜花水月,绝对不该认不出落魄山的年轻山主。

这就是陆沉那一身道法带来的结果,陈平安当下并未完全消化掉那份道韵、道气,使得他如今在这人间行走,宛如一条不系虚舟,人身与天地,井水不犯河水,故而在“道貌”一事上,就让外人自然而然雾里看花。等到陈平安报上山门和名字,在他人眼中,才变得像是刹那之间记起此人,不然就休想守得云开见月明了。更早之前,道祖骑牛造访小镇,更是如此,道祖不欲人知自己的行踪,便会天不知地不知人皆不知。

陈平安以心声笑道:“我酒量一般,就是酒品还行。不像某些人,虚招迭出,提碗就手抖,每次撤离酒桌,脚边都能养鱼。”

那廖俊听得十分解气,爽朗大笑,自己在关翳然那个家伙手上没少吃亏,聚音成线,与这位言语风趣的年轻剑仙密语道:“估摸着咱们关郎中是意迟巷出身的缘故,自然嫌弃书简湖的酒水滋味差,不如喝惯了的马尿好喝。”

一袭雪白长袍的稚圭,站在渡船什么,我没听清,再说一遍?”

稚圭趴在栏杆那边,笑嘻嘻道:“你算老几,让我再说一遍就一定要说啊。”

当了那么多年的邻居,陈平安什么性格,她很清楚。

在他这个烂好人这边,谁都可以言行无忌,反正他打小就是被白眼、戳脊梁骨惯了的可怜虫,都不用担心他会记仇,更不会遭报复,一般人连好人有好报都不信,他偏信那恶有恶报,打小就不怕鬼,偏是个半点坏事都不敢做、半点坏心都不敢有的胆小鬼,只是唯独在某些事情上,别过界。

当年稚圭看到刘羡阳的第一眼,就不喜欢他,世间真龙,天生逆鳞,因为刘羡阳祖上精通扰龙、豢龙和斩龙之术,所以对于身为养龙士后裔的刘羡阳,稚圭拥有一种发乎大道本心的憎恶。

那会儿的刘羡阳就是个实打实的凡俗夫子,对此懵懂无知,又被田婉牵了红线,只当做是稚圭嫌弃自己没钱。

宋集薪走出船舱,身边跟着大骊皇子宋续,礼部赵侍郎,还有那个翻箱倒柜收获颇丰的少女,只是余瑜一瞧见那位喜欢笑吟吟、杀人不眨眼的青衫剑仙,立即就苦瓜脸了。

虽说眼前这个他不是那个他,可那个他终究还是他啊。

那几场架,曾将她一拽,转身就是一记道:“宋睦,你要先弄清楚一件事,不是我为难她,是她在为难我。”

稚圭笑道:“公子多虑了,一个好人怎么会杀人呢,至多是说几句道理,稍稍教训一番,就可以扬长而去了。”

宋集薪死死盯着那个陈平安,摇头道:“以德报德,以怨报怨。以怨报德是真小人,以德报怨是伪君子。这可不是我道理,是至圣先师的教诲。”

陈平安转头对稚圭说道:“外人就别待在这边了。”

稚圭摇头如拨浪鼓,道:“第一,我不是外人,其次我也不是人。”

宋集薪说道:“稚圭,你先离开片刻。”

稚圭撇撇嘴,身形凭空消散。

陈平安蓦然抬起一手,双指并拢作剑诀。

下一刻,稚圭就被迫离开屋子,重回,就是从高煊手中得到的那袋钱,加上顾璨留给他的两袋,刚好凑齐了三种金精铜钱,供养钱、迎春钱、压胜钱各一袋。而这三袋子金精铜钱,其实都属于陈平安错过的机缘,最早是送给顾璨的那条泥鳅,后来是遇到李叔叔,正在谈价格的时候,被高煊后到先得,硬生生抢在陈平安之前,买下了那尾金色鲤鱼,外加一只白送的龙王篓。

之后这位大隋弋阳郡高氏子弟,以两国结盟的质子身份,来到大骊王朝,曾经在披云山林鹿书院求学多年。

在山崖书院,高煊经常跟于禄一起钓鱼。其实跟宝瓶、李槐他们都很熟了。

陈平安犹豫了一下,还是没有去大隋皇宫找高煊,当下这位登基没多久的新帝,正在御书房忙着批朱。

那位被大隋官场暗地里称作两朝“内相”的年迈宦官,就守在门口,然后有位供奉修士觐见皇帝陛下,好像是叫蔡京神。

陈平安跟他不熟,崔东山和李叔叔,跟他好像都算很熟。

之后只是去了书院那座湖边散步片刻,再次消逝,继续远游。

一座规模不小的仙家渡口,位于南涧国与古榆国接壤的边境上,渡船停泊处是一座大湖,名为报春湖。

当年按照张山峰的说法,上古时代,有神女司职报春,管着天下花草树木,结果古榆国境内的一棵大树,枯荣总是不守时候,神女便下了一道神谕敕令,让此树不得开窍,故而极难成精炼形,于是就有了后世榆木疙瘩不开窍的说法。

如果陈平安没有记错,南边那位楚姓书生,当年的确只有五境修为。这与它的存世年月,确实极不相符。

修道之士在山上,有那虚岁和周岁的说法,跟山下年龄是不太一样的算法,那么这头古榆树精,真是典型的虚长几千岁、周岁很不足了。

那会儿陈平安读书少,眼界浅,起先还误以为对方是古榆国的皇室子弟,不然单凭一个楚姓,加上张山峰所说的典故,以及对方自称来自古榆国,就该有所猜测的。

天下精怪,只要炼形成功,真名一事,至关重要。

以召陵许夫子的解字之法,楚字上林下疋,疋作“足”解,双木为林,树下有足,那位古榆国国师以此作为自己的姓氏,

陈平安抬头看着渡口上空。

古榆国,大茂府。

古榆国的国姓也是楚,而化名楚茂的古榆树精,担任古榆国的国师已经有些岁月了。

这会儿楚茂正在用餐,一大桌子的精巧佳肴,加上一壶从皇宫那边拿来的贡品美酒,还有两位妙龄侍女一旁伺候,真是神仙过神仙日子。

看他在饮食一事上花费的心思,就知道是个讲究人。

当然了,这位国师大人当年还很客气,身披一枚兵家甲丸形成的雪白甲胄,使劲拍打身前护心镜,求着陈平安往这边出拳。

那是陈平安第一次见到兵家甲丸,好像还是古榆国皇家的地字号库藏。

与后来陈平安在北俱芦洲遇到的鬼斧宫杜俞,是一个路数的英雄好汉,一个求你打,一个让三招。

陈平安站在门口这边,稍稍解禁一丝修士气象。

楚茂绷着脸,冷笑道:“来者是客,何必鬼祟。”

没有转头,继续拿筷子夹菜。

一个洞府境修士,境界不低,胆子不小。

门口那边,出现了一个双手笼袖的青衫男子,微笑道:“楚国师,别来无恙。”

楚茂微微皱眉,缓缓转头,只是当他看到那人容貌身形后,国师大人顿时汗如雨下。

倒是那两个伺候国师大人用餐的婢女,还不知道轻重利害。

只觉得那个翻墙入内的青衫男子,胆子真大,嗯,瞧着模样真俊。

楚茂得一手扶住桌面,这才能晃悠悠站起身,后退几步,先正衣襟,再从袖中摸出一块玉牌,悬在腰边,最后作揖到底,道:“古榆国练气士楚茂,见过陈宗主。”

老子有没眼瞎,先前那场正阳山的镜花水月,看得很欢快的,没少喝酒。

至于楚茂那块由大骊刑部颁发的太平无事牌,当然是末等。

只是楚茂打破脑袋都猜不到,这么一位高不可攀的剑仙,来小小古榆国作甚?

陈平安从袖中摸出一块无事牌,“这么巧,我也有一块。”

不曾想这么一块供奉牌,用处颇多。

楚茂立即见风转舵道:“真是不敢想象的事情,竟然有幸与陈剑仙同是大骊供奉修士,在这之前,还痴心妄想着能够换成一块二等供奉头衔,便好了,可如今大骊便是赏我一块头等无事牌,都要拒绝了。”

陈平安抬脚跨过门槛,手腕一拧,多出那只朱红色酒壶模样的养剑葫,笑道:“是你自己说的,将来只要路过古榆国,就一定要来你这边做客,就算是去皇宫饮酒都无妨,还建议我最好是挑个风雪夜,咱俩坐在那大殿屋脊之上,大大方方饮酒赏雪,就算皇帝知道了,都不会赶人。”

当初楚茂自称与楚氏皇帝,是相互帮衬又相互提防的关系。其实回头来看,是一番极有良心的实诚话了。

楚茂站在原地,怔怔无言,天打五雷轰一般。

眼前这位青衫剑仙,怎么可能会是当年的那个少年郎?!

这才几十年功夫?那会儿,自己跟少年剑修一场狭路相逢,双方怎么都算……打得有来有回吧?

再说了,你一个上五境的剑仙老爷,把我一个小小的观海境精怪,当做个屁放了不行吗?

何必刨根问底翻旧账,白白折损了仙家气度。

陈平安搬了条椅子坐下,与一位侍女笑道:“劳驾姑娘,帮忙添一双碗筷。”

楚茂刚要训斥那只没半点眼力劲的呆头鹅几句,结果发现那位剑仙似笑非笑望向自己,楚茂立即与那婢女和颜悦色道:“记得再拿几坛好酒来。”

陈平安落座后,随口问道:“你与那个白鹿道人还没有往来?”

对那个作为楚茂盟友之一的白鹿道人,很难不记忆犹新。

来得很快,跑得更快。

当时楚茂见势不妙,就立即喊秦山神和白鹿道人赶来助阵,不曾想那个刚刚在游廊飘然落地的白鹿道人,才触地,就脚尖一点,以手中拂尘变幻出一头白鹿坐骑,来也匆匆去更匆匆,撂下一句“娘咧,剑修!”

其实那会儿的陈平安哪里能算剑修。

一把飞剑,有无本命神通,才是重中之重。

而初一和十五,作为与陈平安相伴最久的两把飞剑,直到现在,陈平安都未能找出本命神通。

楚茂愈发提心吊胆,叹了口气,“白鹿道长,在先前那场战事中受了点伤,如今云游别洲,散心去了,说是走完了浩然九洲,一定还要去剑气长城那边看看,开开眼界,就当是厚着脸皮了,要给那些战死剑仙们敬个酒,道长还说以前不晓得剑气长城的好,等到那么一场山上谱牒仙师说死就死、而且还是一死一大片的苦仗打下来,才知道本以为八竿子打不着半点关系的剑气长城,原来帮着浩然天下守住了万年的太平光景,何等气魄,何等不易。”

其实当年回到古榆国京城,楚茂曾经派遣出了一拨刺客,两位纯粹武夫,两位山泽野修,去刺杀那个少年剑仙,结果泥牛入海,肉包子打狗,一个个有去无回。

所以这么多年来,楚茂就一直没去彩衣国胭脂郡那边报仇,算是认栽了,惹谁都别惹剑修。

陈平安笑问道:“以楚国师的大道根脚,当年为何没有投靠蛮荒妖族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