剑来 第九百零五章 长不大的家乡

作者:烽火戏诸侯书名:剑来更新时间:2021/08/24 02:11字数:10672

  

年关时分,又有一场纷飞大雪,碎玉无数。

一条大泉王朝的军方渡船,已经驶出北方边境极远,再有几个时辰,就可以到达仙都山渡口。

有个身披一件老旧厚重狐裘的老人,这一路乘船北游,偶尔会离开屋子,走到船栏这边,看着风雪中的蜿蜒山河。

欲验丰年象,飘摇仙藻来。

不再是那山下田地荒芜、无数枯骨,山中唯有猿攀枯藤、鹤看残碑的惨淡光景了。

在渡船侧方,一袭青衫蓦然凝聚云水身,悬停风雪中。

青衫长褂,头别玉簪,腰叠双刀,凌空虚蹈,与渡船并驾齐驱。

这位毫无征兆出现在渡船旁的青衫刀客,看似在空中闲庭信步,实则身形快若鹰隼。

疾禁千里马,气敌万人敌。

刘宗走出船舱,来到船头甲板上,凭栏而立,笑着招手道:“陈老弟!”

这位大泉姚氏的首席供奉,打了个行伍手势,示意渡船这边的供奉、甲士们都不用紧张,是自家人。

陈平安在渡船这边落脚后,喊了一声“刘老哥”。

矮小老人,捻须而笑,听到陈平安的称呼,磨刀人刘宗神色颇为自得,这就叫物以类聚人以群分,遥想当年,自己也是这般英俊潇洒的年轻小伙。

在那故乡江湖,自己年轻时腰别牛角刀,不敢说打遍天下无敌手,也差不离了,反正就是所向披靡,罕逢敌手。

只要比自己强的那几个不挡道,自己就是无敌的。

无数江湖豪杰,见着了我刘宗,谁不竖起大拇指,多少达官显贵,要将自己奉为座上宾,教多少女子痴心,害得她们要在心中反复默念那个绰号?

“小朱敛”!

渡船高三层,刘宗带着陈平安去往漏嘴了。

如果披麻宗只是作为下宗,是勉强可以留下一条跨洲渡船的,但是作为北俱芦洲宗门之一,浩然九洲,各洲都有个份额,北俱芦洲其实在文庙那边,刚好还缺了一条,所以披麻宗又变得好像应该交出渡船,结果升任礼记学宫司业的茅小冬,不知怎么,就建议那个已经交出两条跨洲渡船的琼林宗,再拿出一条好了,反正财大气粗,即便交给文庙三条,不还能剩下一条。

那是一场小规模的文庙内部议事,只有文庙正副三位教主,三大学宫的祭酒、司业,和一小撮陪祀圣贤,此外所有书院山长都未能到会。

身材高大的学宫司业茅小冬,这么一开口,导致全场默然。

礼记学宫大祭酒只得硬着头皮,附议自家那位茅司业,然后就没什么异议,算是默认通过了这项议程。

当时老秀才还没有恢复文庙神位,自然不在场。

礼圣一脉学宫司业的仗义执言,跟我文圣一脉有啥关系嘛。

剑修有那问剑的风俗,那么老秀才的“问酒”,也是浩然一绝。

在楼梯口那边,老将军笑道:“本来是想要给你一个意外的。”

姚仙之一条独臂,挽着那件狐裘,爷爷犟得很,说这几步路,要是就被冻着了,还出个屁的远门。

爷爷的那点小心思,其实就是不服老。姚府尹也只当不知道。

姚近之笑道:“这就叫强中自有强中手。”

以前是一条空荡荡的袖管垂落身侧,如今府尹大人干脆就将那袖管打结系起,好像大大方方告诉他人,我就是缺了条胳膊,你们想笑话就只管笑。

原来老将军故意将行程说慢了两天。

显而易见,陈平安是一等到来自姚府的飞剑传信,就立即出关,动身赶往蜃景城,打算亲自护送渡船到仙都山。

不然不会半路遇到这条鹿衔芝渡船。

陈平安快步登楼。

老将军伸手抓住他的胳膊,笑道:“走,小酌几杯?”

陈平安点点头,“说好了,不多喝。”

刘宗没有跟上,谁不知道,在老将军心目中,陈平安这家伙,就是姚府的半个亲孙子外,或是半个孙女婿?

屋内有只大火盆,姚仙之负责温酒。

陈平安弯腰坐在一条长凳上,拿起火钳,轻轻拨弄炭火,问道:“姚岭之的那把‘名泉’刀,还是没能找到?”

约莫是知道老将军的脾气习性,渡船这边故意将这间屋子的装饰,尽量简单朴素。

作为主管此事的府尹大人,撇撇嘴,“难,没有任何线索,倒是挖出了好些见不得光的。”

老人笑道:“终于有点府尹的样子了,丢把刀,不算什么。”

姚仙之闷闷道:“爷爷,这就是站着说话不腰疼,说得轻巧了啊,府尹衙署调动了那么多人力,就没个结果,反正我心里边不得劲。”

“我可没站着,是坐着说的。”

老人说道:“再说了,老大不小的年纪了,还是条光棍,腰不好?难怪早些年跟人喝酒,都不敢去教坊勾栏。”

姚仙之习惯性伸手烤火取暖,闻言立即涨红脸,抬头埋怨道:“爷爷,能不能别在陈先生这边聊这些。”

陈平安突然说道:“方才我注意到了,渡船上边有位女子供奉,年轻不大,境界却不低,先前就站在渡船二楼那边,她看仙之的眼神,嗯,有那种苗头,错不了。”

老人一挑眉头,来了兴致,“哦?还有这么一档子事?”

能够在这条渡船当差的大泉修士,当年肯定都是去过战场的。

姚仙之无奈道:“陈先生,没有的事,别瞎说啊。”

知道陈先生是说哪位女子,毕竟京城里边的所有随军修士,档案都会亲自过目,身世背景,山上谱系,战场履历,姚仙之这个府尹大人,一清二楚,那个姑娘,叫刘懿,闺名鸳鸯,道号“宜福”,她是大泉本土人氏,出身地方郡望世家,年幼就被一位地仙相中根骨,早早上山修行。早年在京畿战场和蜃景城,刘懿以龙门境修为,凭借自身道术和两件师传重宝,战功不输几位金丹地仙。

刘懿当然是个极出彩的女子,姚仙之偶尔在渡船上边散步,她都对自己目不斜视。

也对,喜欢个缺了条胳膊的瘸子做什么。

况且姚仙之对她也确实没什么想法。

陈平安没好气道:“我开这种玩笑做什么。”

老人指了指姚仙之,笑道:“这算不算睁眼瞎,你自己说说看,要你何用?!”

陈平安开始添油加醋,笑呵呵道:“有些人打光棍,是没办法的事情,但是有些人嘛,是凭自己的真本事打光棍。”

老将军与姚仙之问过那个刘懿的大致情况,得知这位女子仙师,出身大泉本土的书香门第,好,道号“宜福”,很好,让人一听就喜庆,有胆子数次撇开师门长辈的护道,置身险境,并且还能够杀妖立功,最终守住了蜃景城,等到陛下论功行赏,刘懿只是与朝廷讨要了个三等供奉身份,就……不太好了,陛下怎么都该给个二等供奉的。

至于刘懿如今六十几岁,能算什么问题,山上女子的甲子道龄,搁在山下,不就相当于山下女子的豆蔻年华?

老人揉着下巴,喟叹一声,“我觉得仙之配不上那位姑娘。”

陈平安嗯了一声,“我也觉得。”

姚仙之苦笑不已。

老人爽朗大笑,抬起一手,陈平安与之轻轻击掌,极有默契。

从姚仙之手中接过那碗黄酒,陈平安瞥了眼挂在衣架上边的那件老旧狐裘,知道此物由来,是大泉先帝刘臻早年送给边关姚氏的御赐之物。

姚仙之可能不会多想,但是如果大泉王朝的当今天子看到了,估计她心里边会不太好受。

只是家家有本难念的经,陈平安也只当是假装不知这里边的人心细微曲折。

陈平安记起一事,从袖中摸出两个红包,里边各自放有一颗小暑钱,陈平安专程挑选了两颗铭文是祝福晚辈的吉庆言语。

将红包递给姚仙之,笑道:“回头帮忙交给姚岭之,送给她的孩子,就当是我这个陈叔叔,补上这些年欠下的压岁钱了。”

姚岭之,早就嫁为人妇,如今都有了一双子女,不过俩孩子如今年纪都不大。

跟陈平安差不多,不少山上修士,都喜欢专门收集铭文众多、类似“花钱”的各种小暑钱,开炉镇库,迎春挂灯,祝寿贺岁,铭文五花八门,在这件事上

,陈平安这么多年的出门远游,一直没落下,私底下已经集齐了六套十二生肖“小暑花钱”、三套“月令花神钱”,还有一套内刻群玉山款的“三十六天罡”小暑钱,为此陈平安耗费了不少私房钱,拿自己手上的谷雨钱,交给落魄山账房韦文龙打理,帮忙留心那些铭文稀奇的小暑钱,只要遇到就入手。

在这件事上,那位皑皑洲刘财神,才是宗师级人物,收集了不少被誉为举世无双的孤品。

姚仙之收起那个红包,笑道:“那俩孩子收到这笔压岁钱,估摸着得疯。”

自己这个舅舅,在他们那边是毫无威严可言的,俩孩子打小就古怪灵精的,又皮实,撒野得很,只有想要与自己问些那位陈先生的山水故事了,喊舅舅的时候才会诚心几分。

不行,这次正月里,得让那俩孩子与自己这个舅舅多磕几个头,才能给出红包。

姚镇随口问道:“吴殳不在桐叶洲,去了浩然天下,咱们就只有蒲山黄衣芸一位止境宗师了,你们双方见过没?”

陈平安点头道:“之前就见过了,在云窟福地那边第一次见面,后来又发生了些事情,叶山主答应仙都山担任记名客卿。”

姚仙之疑惑道:“上次在蜃景城,怎么不说。”

府尹大人心中窃喜,嘿,自己在陈先生的下宗,岂不是都要与蒲山黄衣芸平起平坐了?

陈平安没好气道:“说这个做什么。”

姚老将军啧啧道:“那可是一位大美人啊,云窟福地的花神山胭脂榜,也就是姜老宗主不敢把她列入其中,不然跻身正评前三甲,跑不掉的。看来这次没白来。”

老人抿了一口酒,笑眯眯道:“把持得住?”

陈平安无言以对。

姚仙之终于找到机会了,调侃道:“换成我,面对那么一位国色天香的山上仙师,还是一位女子止境武夫,肯定情难自禁,夜不能寐。”

陈平安笑呵呵道:“夜不能寐?辗转反侧是吧,小心伤到腰,那就雪上加霜了。仙之你可以啊,倒是个好人,原来是不愿意祸害姑娘,怕娶进门守活寡?”

姚仙之差点憋出内伤,只得喝了一大口温热黄酒。

老人笑问道:“既然你们都是大宗师,可有切磋?”

陈平安点点头,“赢了。”

老人又问道:“要是对上那个吴殳呢?”

陈平安想了想,还是点头道:“能赢。”

只是会赢得不轻松,吴殳毕竟是一位在归真一层打熬多年的止境武夫,陈平安除了全部撤掉手脚上边的符箓禁制,还要多出一份分胜负的心态,彻底放开手脚与之问拳。

如今陈平安与人问拳,大致可以分出四种情况。

压境,不压境,身上有无符箓禁制,以及最后一种“现出真身,城头姿态”。

刘宗轻轻敲门,推门而入,搓手笑道:“什么赢了能赢的?”

姚仙之又倒了一碗酒给刘宗,说道:“我们在聊黄衣芸和武圣吴殳呢。”

刘宗晃着酒碗,闻着酒香,转头望向不再喝酒伸手烤火的青衫刀客,瞥了眼对方腰间的叠放狭刀,问道:“你那个开山大弟子,什么时候跻身止境?”

陈平安微笑道:“已经是了。”

刘宗一口饮尽碗中酒水,愁得整张老脸都皱在一起,犹豫片刻,小声道:“其实一直想要找个机会,与黄衣芸问拳一场,可惜上次在桃叶渡见面,她是以蒲山山主身份,去跟咱们陛下谈正事的,我不好开口。现在嘛,何必舍近求远,是也不是?”

陈平安笑道:“就等刘老哥这句话了。”

刘宗苦着脸道:“我才是金身境,无法覆地远游,在船上问拳也不合适,到了仙都山再说?”

陈平安说道:“不用那么麻烦。”

刹那之间,改天换地,唯有一只火盆依旧,四人仍然围炉而坐,但是除此之外,天地再无余物,

四人与那火盆,皆如虚蹈太虚,好似悬停在一处无尽苍茫的远古秘境之中。

姚仙之轻轻跺脚,脚下涟漪阵阵,就像踩在了一处平静湖面之上。

陈平安站起身,一步横移,站在了距离火盆百丈之外的虚空中,一手负后,一手递掌,微笑邀请道:“武夫刘宗,只管出拳。”

刘宗坐在原地,头皮发麻,如坐针毡。

说来也怪,陈平安这小子,当年一身雪白长袍,背剑误入福地,当年做掉了那个天下无敌的老匹夫丁婴,离开藕花福地后,这么多年做了哪些壮举事迹,其实刘宗因为当了大泉姚氏的首席供奉,都大致听说过,哪怕是上次在蜃景城重逢,当时陈平安就已经是头?”

陈平安介绍道:“真名‘逐鹿’,是正史记载的那把曹子匕首。”

而陈平安手中这把短刀,铭文“暮霞”,与那把曹子匕首一样,铭文都是障眼法,这么多年陈平安始终没有找到此刀的线索,既然能够与曹子匕首品秩相当,肯定来历不俗,加上当年是得自那座割鹿山的刺客之手,就被陈平安顺势取名为“割鹿”了。

刘宗眼神赞赏,点头道:“好刀好名字,当下持刀者,更是如此。”

刘宗身形一闪而逝,只在原地和一袭青衫之间,拖拽出一抹刀光流萤。

陈平安纹丝不动,抬起一臂,以双指捻住那把逐鹿的刀尖,一掌拍下,重重摔在刘宗的面门上,打得刘宗当场倒地,一把匕首脱手,陈平安再一脚踹中刘宗的脑袋,瞬间横滑出去数十丈。

陈平安依旧站在原地,只是将匕首轻轻抛还给刘宗。

刘宗一个蹦跳起身,伸手接住匕首,拿手背擦拭满脸血水,再歪头吐出一大口淤血,气笑道:“好小子,都不压境?”

陈平安反问道:“压境不压境,有区别吗?不都还是需要我收手再收手,才能防止不一个不小心就打死你?”

远远观战的姚仙之,瞪大眼睛,听着陈先生的那番言语,突然觉得有些陌生,好像自己从未真正认识过陈先生。

老将军喝着酒,微笑道:“你以为他这些年是怎么走过来的。”

一样米养百样人,百家饭养活一个人。

世道人心,求活不易,此间艰辛困苦,不足为外人道也。可能唯一言语,所有道理,剑修只在剑,武夫只在拳。

演武场那边,陈平安自顾自摇头道:“只是金身境底子凑合,勉强不算纸糊体魄,就觉得可以当成半个远游境了?不凑巧,在我这边,还真不能这么算。”

“求我压境也可以,我就一压压三境,同境领教对方刀法。”

“第二种选择,压不压境随我,站在原地不动,能不能让我移步随你,挪半步都算我输。”